半個時辰之後。
天氣已經放晴。
整個山谷中已經是一片狼籍,到處都是火焰,血腥味沖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趙和大步行走在這戰場殘迹之中,手中的刀已經出現明顯的裂紋,上面的污血,厚厚一層,有如鐵鏽一般。
不隻他一個人,還有數十人與他一起,在殘墟中翻撿,收拾得用的戰利品,也給傷重未死的人補上一刀。
無論是犬戎人還是秦人。
這一戰他們自然是獲勝了,犬戎千騎一死,其部下就陷入各自爲戰之中,而後面李弼在谷中制造出來的混亂,又讓犬戎人無法正确判斷局勢——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秦人已經潛入了山谷之中。所以犬戎人最後的選擇是逃遁,兩千餘騎犬戎人當中,有千餘騎從谷口逃走。趙和也有意留出一條脫逃之路,以削減犬戎人的死戰意志。
但就是這樣,秦人的損傷仍然很大。
趙和親自帶領的五百多人,折損超過兩百。
接近半數傷亡,讓趙和臉上失去了笑容。
“李弼何在?”在翻檢許久之後,他沉聲問道。
李弼帶了一百餘人潛入谷中,不僅殺戮工匠、驅趕牧人,而且還直接沖到谷口這邊,試圖接應趙和。他們的傷亡,也絕對不會小。
“都護。”一瘸一拐諸葛明雙眼之中盡是淚水。
趙和眉頭微微一皺“李弼與方信呢?”
諸葛明看向身後,趙和搶了幾步過去,先看到了方信。
這位送信的兵士,斜靠着一塊石頭,雙眼瞪得老大。趙和隻快走了兩步,就又停了下來,然後再緩緩行了過去。
象是怕驚動了他。
方信的胸膛上插着兩枝箭、一枝斷矛,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面容爲血污所遮掩,如果不是諸葛明提醒,趙和幾乎認不出他來。
來到他身邊之的一,趙和伸出手,緩緩閉上了他的眼睛。
趙和參與的戰事也不少,在這過程之中,看到太多的傷亡,有一些他極爲看好的人,便在他面前死去過。他原本以爲自己對此能夠習以爲常,可當真發覺方信已經陣亡之時,他還是熱淚盈眶。
這隻是一個小卒罷了……雖然在他手中得到了重用,但在北州,在西域都護府,在整個大秦,方信隻是一個小卒罷了。
無數個如同方信般的小卒,支撐起大秦的勝利。他們許多人都沒有留下名字,他們又在大秦的青史上镌下了自己的名字。
沉默了一會兒,趙和再次問道“李弼何在?”
這一次他聲音輕柔了一些,諸葛明又看向另外一個方向,趙和大步走了過去。
李弼坐在屍體堆中,甚至他所坐的便是一位犬戎百騎,身邊有一名秦卒正在用布給他包紮,聽到趙和的聲音,他回過頭來,看了趙和一眼。
他被包紮的地方,乃是左眼。
有鬼眼之稱的李弼,在大戰之中失去了一隻眼睛。
對着趙和咧嘴笑了笑“都護,我可爲一路大将麽?”
趙和嘴唇用力一抿,然後說道“一路大将?便是太尉、大将軍,你也可以做得!”
李弼哈哈大笑,隻不過笑聲沙啞,笑着笑着,血水從他那受傷的眼睛滾滾而落。
“接下來的事情,便請都護安排了,且讓我稍稍歇息。”李弼道。
他是大秦的下層軍官,是北州年輕一代軍官之中的佼佼者,他這樣的人,構成了大秦軍隊的骨幹。他野心勃勃,他想要借用趙和之勢,若有可能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淩駕于趙和之上。但無論他這樣還是那樣,他終究是大秦軍官,終究在關鍵之時,起到關鍵之用。
趙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過身,沉聲下令“将咱們自己人尋出來,燒掉,收拾可以收拾的東西,特别是馬匹,半個時辰,準備離開!”
此地如此重要,狼煙起後,犬戎人便會來援,他們根本沒有太多時間來休整,因此,必須在最短時間内打掃戰場,徹底摧毀這裏的冶爐作坊,盡可能破坯掉一切。
随着他此聲令下,衆人再度忙碌起來,而李弼一行的傷亡同樣也傳到了趙和這邊。他們的傷亡比例同樣驚人,除了方信之外,還有九十餘人傷亡——在這種戰場之上,傷與亡沒有什麽區别。真正留存下來尚可行動的,隻剩四十人不到。
倒是諸葛明,戰事一開始,就被方信敲昏,所以反而安然無恙。
他爲墨家傳人,統籌之術學得很好,将剩餘的人分配得井井有條,故此半個時辰不到,所有的事情便已經結束整個山谷中所有的建築被完全摧毀,十餘堆幹柴、氈布等易燃之物已經堆起,而秦人的屍體也已經被放入火堆之中。
趙和親自替方信洗去面上的血污,親自點燃了火堆。
濃煙騰空而起,原本山谷就有不少餘燼,此時更多的煙升空,煙中還夾帶着細小的火星,仿佛一個個魂靈,飄然向空而去。
趙和肅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回過頭來“走吧。”
衆人都翻身上馬,那些還能動彈的輕傷員也在同伴的幫助之下上了馬。
趙和又回頭望了一眼山谷,此時那十餘堆幹柴已經全部點燃,整座山谷都成了一片火海。就算這個時候犬戎人大舉來此,奪回山谷後組織滅火,也挽回不了什麽。
哪怕明知道此時不該笑,可是李弼望着這片火海時,還是忍不住咧了咧嘴,帶得他眼睛的傷勢也痛了起來。
“這裏被咱們破了,犬戎人短時間内無法造出大量石炮,便不可能攻破石河關……都護,石河關之圍該解了吧,北州該安全了吧?”有一名秦人也忍不住湊到趙和身邊問道。
趙和嘴角微微翹了翹“那是自然,沒有石炮,犬戎人就算拿十萬條性命去填,也攻不下石河關……但北州未必就能安全了。”
李弼微微點頭,那隻看着趙和的獨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如此一場大勝,趙和竟然毫無驕矜之色,也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以他的年紀,有這等品質,實在是太難得了。
“爲何北州還不能安全?”那秦人一驚,忙又問道。
“犬戎人能從骊軒請來第一批工匠,自然還可以去請第二批。”趙和看着一匹馬上綁着的一個隆鼻深目的胡人,緩緩說道“犬戎人即便一時暫退,短則半年,長則一年,終究還是要再來的。”
這個胡人是李弼的俘虜,能說犬戎話,自稱是骊軒國匠人。原本秦人是要殺他的,但被諸葛明攔了下來,趙和爲此大喜。
李弼聽到趙和的話語也是心中一沉,趙和的認知很清醒,犬戎人卷土重來之時,可再不會露出這麽明顯的破綻,他們不可能第二次摧毀犬戎人的石炮基地了。
“有趙都護在,我們不怕,無非就是再勝犬戎一次罷了。”那名問話的秦人卻道。
李弼忍不住又看了趙和一眼。
這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趙和便已經得人心如此了。
趙和仍然沒有絲毫驕矜,他搖了搖頭“你卻是高看我了,能夠勝過犬戎,靠的不是我,是你們,是如李弼、方信還有你們這樣的秦人。”
那名秦人忍不住挺了挺胸,便是李弼自己,聽得這句話,胸中也隐隐有熱血翻騰身爲武人,最怕的不就是自己流血、犧牲卻不被認可麽?
他們來之時都棄了馬,離開之際奪了犬戎人的馬,因此行得極快。走了約有一個時辰,留在後邊掃尾的十餘騎匆匆追了上來“都護,犬戎人來了!”
趙和勒住馬“多少人?”
一騎之上的秦卒道“不多,兩百餘騎。”
李弼目光閃了閃“都護,要不要回頭?”
這些掃尾之人是趙和留在山谷外的,他們的責任有二,一是掃除趙和主力離開時的痕迹,防止犬戎人銜尾追趕,二則是監視犬戎人動向,看看來援的犬戎人有多少。
聽到李弼的話語,趙和搖了搖頭“李鬼眼……”
李弼插嘴道“請都護喚我佐之,我字佐之。”
将自己的字說出來,證明李弼是真不把趙和當外人了。趙和點了點頭“佐之,以你之智,當知我們此行目的已經達到,根本不必再作糾纏,你爲何還想殺回頭?”
李弼咬了咬牙“方信之死……我心中終有遺憾。”
趙和看了他一眼“來日方長,報仇不急在一日兩日。”
李弼默然不語。
趙和揚鞭指了指前方“而且,我們雖然獲取此勝,接下來的日子才是難熬,若我是犬戎單于,接下來必然窮追不舍,哪怕翻遍這金微山,也要将我們翻出來。在這個過程之中,佐之,你覺得自己還會沒有仗打麽?”
他聲音壓得稍低,有意隻讓李弼一人聽到,李弼看了看那些還因爲勝利而有些興奮的秦軍士卒,心中凜然。
正如趙和所言,他們這些原本是俘虜的秦人,此時想來已經成爲犬戎單于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且既然不能再攻石河關,那麽也就意味着犬戎人可以調動更多的人馬對他們圍追堵截,所以,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更多的惡戰。既無補給又無援兵的他們……能撐得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