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祗落低頭望了一下丘陵之下的那座廢墟。
遊牧民族四處遊蕩,這一塊都是他們放牧的範圍之内,因此他對這片廢墟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這片廢墟還是一座夯土所建的土城,那時城周圍居住了許多秦人,他們在附近開墾種植,放牧做工……這一切,對蘇祗落來說已經很模糊了。
畢竟二十多年前,他還隻是個幾歲的孩子,跟在父親身邊,用一種仰視的目光望着這座城市,同時敬畏地看着生活在這座城市之中的人們。
據說那些人們将西域的霸主、草原的王者犬戎人都趕走了,而他們這些月氏人隻是犬戎人的手下敗将,甚至連自己的家國都因爲犬戎人而失去。
不過現在,當年的仰視與敬畏已經蕩然無存。
蘇祗落沒有受過秦人的教育,因此少有對曆史變遷的感慨,他有的隻是怒氣與不甘。
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麽又回來了!
原來得到的消息,說是龜茲人在這裏囤聚了大量的物資,包括牛羊、糧食還有工具,所以他打起這個地方的主意,準備搶了一票就走。
結果來此一看,已經聚了好幾百人在此,而且都是秦人青壯,更讓他覺得心中發悸的是,這些秦人打出來的旗幟并非龜茲之旗,而是那種在他小時記憶中留有深刻印象的黑旗。
分明都隻是些奴隸一般的東西,怎麽敢打出當年秦人的黑旗?
蘇祗落雖是憤怒,卻也還有幾分明白,這幾百青壯不好對付,他若是能吃下,那麽部族實力大增,可以真的考慮襲擊一下龜茲人的城鎮了,但若吃不下,甚至還硌了牙齒,那他們部族莫說來年,就是今年冬天都難過了。
一方面垂涎欲滴,另一方面又心有顧忌,這讓蘇祗落猶豫不決。
而他猶豫不決之時,天色已經晚了。
他們舉族前來,自然是氈帳俱全,就連族中的牛羊也都趕了來,婦孺老幼也跟着,隻不過準備打仗的緣故,這些人現在還落在了後面。而蘇祗落親自派人前去偵察,結果去了五個人才隻回來一個。
“該怎麽辦?”周圍衆人都看着蘇祗落。
蘇祗落心裏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沒有什麽可怕的,他們并無多少弓箭!”
衆人都安靜之時,突然,蘇祗落身邊的一個人叫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此人看去。
這個人又黑又瘦,腰背有些駝,手中拄着一根胡楊木杖,木杖頂端,頂着一個碩大的獸骨。
他的脖子上還挂着一串串珠,這些串珠共有十八顆,每顆都是拳頭大小,但仔細去看會發覺,那其實是十八顆嬰兒的頭骨。
“什麽?”有人追問了一句。
駝背黑瘦男子咧開嘴笑了笑“還不明白嗎,沒有弓箭,他們與牛羊沒有什麽區别……去吧,襲擊他們,殺戮他們,搶掠他們,然後随我一起向西而去,我們要回歸大月氏,在那裏,我們有自己的國度,不畏任何風險,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無盡的牛羊财富……”
“大贊這樣說了,那就這樣去做!”蘇祗落聽了之後沉聲道“大贊從神山之北而來,帶來的消息不會有錯!”
這個打扮古怪被稱爲“大贊”的人,出現在衆人的面前時間并不長,才不到一個月,但憑借手中的手段,卻讓這個小小的月氏部部上下都對他歸心,甚至稱之爲“大贊”,相當于祭祀之責。
他看着衆人的目光,總有些陰森。
而被衆人稱爲神山的,就是月氏人遊牧的天山。
衆人議決,當即各自去動員手下。一個小部族,人手不多,青壯也就是幾百罷了,片刻之後,所有人都聚攏過來,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騎飛奔而來。
“那些住在石頭裏的人,他們,他們……”跑得氣喘籲籲的,正是蘇祗落派出的偵騎,他奔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嚷道“他們來了!”
定居築城的秦人,被月氏人稱爲住在石頭裏的人,聽得偵騎如此說,月氏人不免愕然。蘇祗落個頭雖大,心眼也不少,狐疑地道“他們是沖我們這來的嗎?”
“是,正是沖我們這來!”
“他們有多少人?”
“三十……不,五十人!”
聽到這個數字,蘇祗落心中一松,臉上忍不住帶起了笑意。
其餘月氏人也同樣露出歡快之色。
“去,殺了他們,最好還能抓幾個活的,問問他們的情形!”蘇祗落當即道。
遊牧部族,全民皆兵,這固然增加了其戰争爆發力,但同時也使得其軍紀出現問題。特别是這個時代,月氏人原本是一個大國,卻會敗給最初不及他的犬戎,便與他們在軍事上缺乏專業素養有一定關系。蘇祗落下令之後,月氏人紛紛上馬,但所用的,還是他們放牧、捕獵的那一套。
若這一套單純面對速度不及他們的步卒,自然就掌握了戰争的主動,但對上的是與他們同樣有機動能力,同時軍紀還勝過他們的大秦騎兵,那自然就會頭破血流了。
雙方相遇于一片斜坡之側,月氏人在坡下,秦人在坡上。
蘇祗落最初看到秦人好整以暇明顯在那等着他們時,心裏有些發虛,但當他再次确認,秦人的數量隻有五十出頭,他的人數十倍于其時,便又充滿了勇氣。
不等他下令,他手下一個月氏頭領當即驅馬沖了出去。
其餘月氏人也紛紛向着長坡之上催馬前進。
但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聲深悠的号角。
緊接着,緩坡之上的秦人開始行動了。
與他們成一個散亂之狀不同,秦人保持了一個奇特的陣型,最當先,是一大個,手執長戟,在其側後,則是兩名一手執鈎一手執戟的壯士,再往後是什麽人,蘇祗落就看不太清了。
對方這個行動的模樣……
蘇祗落猛然吸了口冷氣,對方這模樣,并不是見了他們要逃,而是沖鋒!
以五十騎沖他五百騎!
蘇祗落的部落與别的月氏部族或者龜茲人交戰的次數并不少,他自己這個族長的位置也不是父祖傳的,而是他自己打出來的,因此一點超碼的軍略還是有。
五十人沖陣五百人,不是愚蠢狂妄,那就是有絕對底氣!
蘇祗落立刻一勒缰繩,讓自己的馬稍稍放緩速度。
在這瞬間,他眼前已經飛出一叢箭雨。
秦人作戰,弩矢當先!
月氏人上次與秦人作戰還是許多年前的事情,至少蘇祗落不記得秦人作戰會采用什麽戰術。事實上,他們也準備了遠程武器,這些月氏牧民們爲了放牧,多使用一種小型的抛石器,能夠将石子抛出老遠。但他們隻是零星甩出了自己的石頭,這而這些石頭除非正中要害,否則面對秦人身上的铠甲,實際傷害并沒有多大。
畢竟石頭不帶破甲的效果。
所以雙方尚未接近,已經有二十餘名月氏人墜下馬來,秦人卻是一個墜馬者都無。
蘇祗落心中駭然,其餘月氏人同樣驚懼,忍不住就撥轉馬頭,要避開秦人鋒芒。
雙方互沖之下,兩邊是轉瞬即至,因此這一避讓,秦人隊伍已經狠狠貫入月氏人當中。
月氏人正好散好,他們都是極好的騎手,因此雖然在疾馳之中,卻也能夠做出閃避動作。雙方交錯而過,月氏人有十餘人倒下,還不如方才被弩箭猝射傷亡得多。
蘇祗落見此情形,心中暗定,這些秦人,也就是倚仗弩機铠甲。但現在既然已經明了對方的戰鬥方法,哪怕隻憑着人多,也足以将對方全部留下了。
若他的部族有這幾十具铠甲……就是龜茲人大點的綠洲,他也敢去攻了。
想到這,蘇祗落心中一熱,呼喝一聲,撥轉馬頭。
雙方交錯過後,他這邊撥轉馬頭,那麽就是他們居高臨下,占據地勢上的優勢。
但當他撥轉馬頭之後,卻險些将鼻子氣歪來。
因爲那些秦人,并沒有和他一般撥轉馬頭來攻,相反,他們直接沖向前方,對他們根本不管不顧。
秦人跑了!
秦人占了便宜就跑了!
秦人帶着他們的铠甲跑了!
瞬間蘇祗落腦子裏連接浮出這三個念頭,這三個念頭讓蘇祗落頓時下定決心,這些秦人雖然器械犀利,但膽氣不足,他們占了便宜就跑,那可沒門!
他毫不猶豫對旁邊的人道“吹号!”
他旁邊的月氏人舉起牛角,吹響沉悶的号聲,其實不等他吹号,月氏人便已經按照他們放牧捕獵時養成的習慣,向着秦人窮追而去。
秦人當中,最首處的馬定回過頭來,看着狂追而來的月氏人。
因爲一個是直接奔走,另一個則是撥轉馬頭追襲,所以秦人已經拉開了距離。月氏人初時不明就裏,但等秦人開始張過緩坡時,他們才訝然省悟。
秦人原本所占據的地方,隻有這一面緩坡,其餘三面,都是陡坡,不能奔馬疾行。現在他們隻能順着秦人的路徑尾随追擊,但是,雙方的距離已經拉到了兩裏餘外。
而此地,距離輪台城才不過五六裏。
換言之,秦人沖殺一陣,從月氏人身上割了一塊肉之後,轉身便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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