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無忌揚聲說話,舉座皆靜。
便是張選,也不曾想到他會這樣說。
雖然不算是太過失禮,放在文人當中,甚至有可能當作一樁風流韻事成其美談,但是,這是西域,而他說話的對象,又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
哪怕誰都知道清河這個于阗女王是怎麽回事,可在禮儀上,是不允許被輕慢,更不允許被調戲的。
王無忌這可以說是自找沒趣!
更何況,清河公主身邊的男人,可是陳殇,那個在鹹陽城中就以肆無忌憚出名的家夥!
爲了清河,他可以遠赴西域,可以手刃名王,可以棄祖宗墳丘于不顧再殺一位出身九姓十家的王無忌,又有何不可?
反正他都殺過了一個孫謝了。
但從大将軍的立場上來說,卻又不能讓陳殇殺王無忌,畢竟王無忌來擔任這個西域副都護,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爲了維持朝局脆弱平衡所需,這一殺,有可能威脅到朝堂上的安全。另一方面,王無忌這個副都護,也是朝廷派出來的監軍,殺掉監軍,豈不是有不臣之心?
所以張選頓時瞪圓眼睛,看向陳殇。
果然,隻見陳殇這厮嘴角浮起獰笑,一手便握在劍柄之上,擡身就要從氈毯之上站立而起。
幸好,這個時候,一隻手伸過來,将陳殇按住。
戚虎臉上帶着笑嘻嘻的神情,然後向着清河那邊一呶嘴。
陳殇看向清河,發覺清河面上仍然是笑吟吟神情,沒有絲毫憤怒。
她起身向着趙和先是一福:“我知道趙侯是我的大恩人,我欠趙侯諸多,無以謝罪,隻能敬幾杯酒,聊充舞女歌舞以娛。”
她緊接着又向是張選一福:“張公替天子與大将軍兩度西行,遠道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于阗偏僻之地,物産不豐,我唯借以故鄉之酒,聊作待客之道。”
她說到這裏,王無忌心中已經覺得不妙,若隻是區區随侍美人,怎麽能這樣落落大方地說話?
清河緊接着向俞龍、戚虎、李果等諸人行禮:“諸位都是大秦英傑,前途遠大,隻因爲與我家那個不成器的男人結交,遠涉流沙,慨然赴死,我爲弟妹,當替我家那口拙舌笨心蠢的男人禮敬一表,多謝諸位兄長賢弟。”
她說到這裏,王無忌手中的杯子就已經當的一下跌落下來。
這個時候,他哪裏還能不明白清河的身份?
他出自家規森嚴的世家大族,鍾鳴鼎食禮儀井然,哪曾想到清河以堂堂公主之身,竟然會抛頭露面歌舞敬酒,他原本猜想之中,這個舞女的身份再了不起,也不過是清河身邊的使女罷了。
此時他口中發苦,但目光卻凝聚起來。
他用眼角餘光看着陳殇,見陳殇被戚虎按住,稍稍放心。
然而清河已經行至他的面前,雙眉一豎:“汝何物也,敢要我,大秦清河公主,西域于阗女王,鹹陽四惡之首陳殇家的娘子給你敬酒?莫非你以爲,我家夫郎手中之劍,斬不得你這跑來摘桃子撿便宜的衣冠猢狲麽?”
說完之後,清河手中的酒杯一擲,一杯酒全部潑灑向王無忌。
王無忌橫臂去擋,酒杯砸在他的胳膊上滾落在地,而酒卻灑了他一頭臉。
然後清河甩袖旋身,怒而邁步,揚長離去,連回嘴的機會都沒有留給王無忌。
王無忌唯有在其後彎腰行禮。
他再直起身時,看到周圍衆人,無論是随趙和早先來到西域的諸人,還是跟随着張選與他來西域的諸人,一個個都是對他視若無物。
他心中凜然明白,經此一事,自己在這草草設立的西域都護府裏名聲掃地,哪怕冠有副都護之名,但實際上卻沒有幾個人會聽他的了。
王無忌心中既是羞惱,又是憤怒,他瞪向張選,張選分明是認識清河公主的,若是給他一點暗示,他也不會有此戲谑之語,更不會受此羞辱。
這一路上來,張選待他甚是親熱,可到了于阗之後,他才意識到,對方這一路上不過是敷衍應付他罷了,如同大将軍對九姓十一家始終懷有戒心甚至是有意鏟除一樣,張選同樣看不上他這個九姓十一家的成員。
“你我”他立在那裏,卻無人理會他,這讓王無忌怒意翻騰,卻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階,一氣之下,當即離席。
在他身後,他聽到陳殇哈哈大笑的聲音,不僅如此,隐約陳殇還說了句“我最喜歡便是陳殇家的娘子那一句,啧啧,鹹陽四惡之首哈哈哈哈,不怕你們官大爵高,我終究是鹹陽四惡之首,喝,喝!”
王無忌停住腳步,回過頭,看了陳殇一眼。
此次張選來此,帶來的旨意裏除了官職任免,也有爵位升遷,俞龍、戚虎諸人,都得到了關内侯的爵位,唯獨陳殇什麽爵位都沒有。現在想來,卻是這厮收獲最大,畢竟連清河公主都不明不白地成了他家娘子。
趕走了不識相的家夥,席中氣氛好了許多,張選妙語如珠,哪怕還有人爲趙和的遭遇而憤憤不平,但漸漸的,衆人都歡喜起來。
就是趙和自己,也形狀如常,并無半點失爵的惆怅。
隻不過暗地裏,張選又低聲對趙和道:“此次應募而來的随員,有不少都是九姓十一家之人,你要當心些他們。”
趙和再次向他道謝,連連勸酒,張選也不再拘束,這一路來确實辛苦,吃嚼的都是幹糧,此時正可飽一飽口腹之欲。
張選連飲之下,大醉而歸,趙和讓人安頓好他,又與俞龍一起,好生招呼了那些随他而來的人,這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讓他意外的是,一個身影,站在他的住所之前。
他的住所就在女王府邊上,原本是一座于阗貴人府邸,不過于阗貴人也就那樣,因此規模并不大,也不象中原宅院那樣幾進幾跨。
趙和看到這個身影時,目光一凝。
那身影聽得響動,轉過臉來,向着趙和行禮:“又見着趙君了還請趙君放我入内。”
這身影,正是王無忌。
趙和揚了一下眉,他身邊有樊令阿圖等人,自然不會害怕此人,而且他心中也有些好奇,這個王無忌剛才顔面盡失,此時爲何又來見自己。
将王無忌放入屋内之後,王無忌又是行禮:“來西域之時,上官丞相召我入内,給了我四個字,要我在西域如此行事。”
趙和眉頭一撩:“鎮之以靜?”
“正是。”王無忌應道,然後看着趙和:“凡趙君所訂之策,一律不改,凡趙君未做之事,一律不做。”
他這樣表态,看上去對趙和相當尊重,但事實上,經過清河潑他一臉酒水之事,他想要在西域都護府做什麽都不可能了。
因此趙和并沒有被他的話打動,趙和相信,王無忌流露出這種善意,爲的是接下來要說的話。
“方才我是故意失禮,原本是想讓張公以爲我與趙君勢不兩立,不曾想會有如此結果也不知是我演得太好了,還是别的什麽原因。”王無忌又道,言語之間,卻沒有半點醉意了。
他目光清澈,看着趙和的神情也相當誠懇。
趙和微微愣了一下:“王副都護這是何意?”
“大秦朝廷之上,恐會有變動。”王無忌沉聲道:“上官丞相,時日無多了。”
見趙和并沒有表露太多的驚訝,王無忌明白,張選已經将此事透露給了趙和。他輕聲道:“上官丞相最擔憂之事,乃是大将軍謀朝纂位爲些,上官丞相覺得,朝堂之上,仍然需要有力量來牽制大将軍,讓大将軍不敢輕舉妄動。”
“因此他看中了你們九姓十一家?”趙和略帶譏意:“上官丞相當真是苦心積慮,他老人家有什麽問題”
“趙君還沒有懂我的意思,上官丞相真正的目的,是維持自己身後的平衡,而決定朝堂政局是否平衡的,一在中樞也就是鹹陽,二在中原主要是關中之地,從來不在西域。”王無忌看着趙和,沉聲道:“我被派來西域,實際上不過是将大将軍的一部分關注引來西域罷了。”
趙和噗的一笑:“我與大将軍關系更好,你就不怕我把這話轉給大将軍?”
“關系更好?大将軍想殺趙君之意,便是我這個局外之人也一清二楚,若不是有上官丞相和李太尉,趙君墓上的樹,都有兩丈高了!”王無忌同樣噗的一笑。
趙和一時失語。
見趙和不作聲,王無忌繼續道:“而且,趙君,你對自己的身世,就真的不想知道麽?”
趙和又是擡眼望他,目光變得極爲深沉。
“趙君,雖然烈武帝和大将軍做得極爲幹脆但是,以烈武帝之威,要将逆太子遺孤從銅宮中弄出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爲何還要專門下旨意?甚至還要安排趙君你在銅宮之中,冒充逆太子遺孤?又爲何有五賢先後主動入銅宮,爲趙君師長?”
王無忌一連串的問題抛了出來,趙和一個都回答不了。
王無忌最後道:“大将軍自以爲權傾天下一手遮天,但是,九姓十一家在朝多年,門生故吏之廣,遠非表面上那麽簡單。所以,有些秘密,大将軍以爲無人知曉,但對于九姓十一家來說這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