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無忌在那裏喝酒,目光也隻是往清河身上溜,張選向趙和舉了舉杯,然後仿佛勸酒一般稍稍靠近些,低聲道“天子與大将軍也很爲難。”
趙和眼睛一眯“此言何意?”
“丞相的身體年後就一直不太好,近些時日,更是有些糊塗了。”張選壓低聲音“若非如此,趙侯便是因爲矯制而失侯,也會因爲立功而得侯,西域都護之職,也不可能會交由别人……讓俞子雲爲西域都護,大将軍已經盡力了。”
張選這話說得趙和眉頭直跳,因爲其中透露出來的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人了。
首先是丞相上官鴻的身體。
趙和記得當初初見上官鴻時,其人雖是年邁,但鶴發童顔,駐容有術,而且精神體力都相當好,甚至還可以提劍入宮。
不過在齊郡呆了兩年之後,他回到京中再見上官鴻,就發現其人已經憔悴許多了。
烈武帝留下的五輔之中,謀逆而死的前大宗正嬴迨年紀最長,三年前已經是七十歲,然後與其同黨的晁沖之次之,死時六十歲。他們二位迫不及待發動政變,也與他們年紀較長有關。再然後,則是丞相上官鴻,三年前是五十九歲,如今則是六十二——以其養生之能,原本不該出現大問題才對。
“丞相身體出了什麽問題?”趙和忍不住問道。
“是,我來前的那段時間,可謂每況愈下……丞相自己也覺得不對,故此已經在安排一些别的事情了。”張選隐晦地道。
自然是要安排的,三年前的鹹陽之亂,導緻烈武帝之後的大秦政治格局發生了劇變,完全是靠着上官鴻、李非和曹猛三人的器量與政治手腕,才勉強維持住平衡。若是上官鴻有個三長兩短,哪怕隻是因病休息一段時間,這種脆弱的平衡也會被打破。
趙和可以想得到,若是沒了上官鴻在中間鎮之以靜,城府深沉的大将軍曹猛與性格剛強的太尉李非,必然會鬥得你死我活。無論雙方誰最終獲勝,對于大秦的政局來說,都絕非是福。
更何況現在大秦才剛剛緩過一口氣!
“上官丞相做何安排?”趙和看了張選一眼“張公是大将軍的心腹,丞相的安排……大将軍必然知道吧?”
“丞相自然不會直接與大将軍說,但是大将軍何等人物,自然明白丞相做的是什麽。”張選向着王無忌那邊舉了一下酒杯,臉上還帶着盈盈笑意,看起來是對其勸酒,王無忌也舉杯相應,卻不知張選嘴裏卻在小聲說道“這位王副都護,就是丞相的安排之一。”
趙和眉頭一揚“九姓十一家……哦,如今隻是九姓十家了。”
張選點了點頭“大将軍說了,趙侯必然會知道他的苦衷,這等時候,他隻能給丞相留些餘地,而丞相麽……總是要顧全大局的。”
上官鴻喜歡顧全大局,早在三年前的鹹陽之變中,趙和就清楚了。當時廢帝嬴祝與嬴迨、晁沖之等勾結,可是在趙和力挽狂瀾之後,上官鴻竟然還想着保留嬴祝的帝位,逼得趙和不得不與太後聯手,給嬴祝栽上一個悖逆人倫的罪名,這才将之趕下了台。
此時,上官鴻又來顧全大局了。
隻不過他的大局,往往要讓趙和犧牲自己的利益,這讓趙和極爲不爽。
三年前他不爽,轉身便用上剛剛學的《羅織經》,将上官鴻的大局掀了個底朝天。如今他不爽,可是遠離鹹陽城中,終究鞭長莫及,沒有什麽辦法可以直接去掀桌子。
“九姓十家,大将軍才抄了孫家,上官丞相便将他們推了出來……呵呵,上官丞相這是打大将軍的臉啊。”趙和看了張選一眼,笑着說道。
張選噗的一笑,眨巴了兩下眼睛,目光裏滿是戲谑。趙和不免有些悻悻然地撇了撇嘴“行,行,這等粗糙的離間手段,莫說大将軍那兒,就是張公這一關也過不了。”
“大将軍已經足夠相忍爲國了。”張選歎了口氣“其實你說的也沒錯,大将軍原本還想借抄滅孫氏之勢,再将九姓十一家中的某家給抄了,這樣一來,國庫豐盈,朝廷許多事情都好辦,甚至西域這邊,也不隻是我這回帶來的四百餘人,而是可以給你帶五千乃至一萬人馬來,讓你這個北庭都護當得輕松一些……隻是丞相的顧忌大将軍也明白。”
說到這,張選似乎是忍不住,又低聲道“太尉那邊,總是懷疑大将軍要行禅讓,而丞相那裏,又總是覺得要有人分大将軍之權……大将軍也難做!”
這又是一個重要消息。
太尉李非與大将軍之間的矛盾,似乎越來越尖銳了。
大将軍執掌天下兵事,手中控制着大秦帝國六成以上甚至是七成的兵力沒錯,在鹹陽城周圍,他也掌握了近七成的近衛部隊也沒錯,但這并不意味着太尉李非就沒有武力了。李非手中也掌握着近兩成的兵力,這兵力不足以正面打敗大将軍,但已經足以在某種程度上威懾大将軍了。
兩人的矛盾真的公開激化,那麽接下來鹹陽城裏就好看了,把鹹陽城打成齑粉都有可能!
趙和歎了口氣“我離開鹹陽,非要到西域來,也就是因爲這個……我這人沖動易怒,若是留在鹹陽,不是被三輔當作隐患解決掉,便是被他們當作刀槍使。我雖有點小聰明,對上三輔,卻不夠用,所以隻能避得遠遠的……”
這話說得張選笑了起來。
隻不過笑容之外,張選還隐藏着某種别樣的意思在裏面。
“總之……趙侯多多擔待,區區一個有名無實的赤縣侯,趙侯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以趙侯與天子、大将軍的親近,再加上趙侯的本領,徹侯之位何足道哉……趙侯可知,我這次來之前,天子還專門召我入宮中,要我私下轉一句話與趙侯。”
趙和呆了一下。
那位天子嬴吉……曾經有過同生共死并肩作戰的情誼呢。
“天子說,他當初許諾之事,仍然未變,大将軍之後,大将軍之位,必然是趙侯的。”張選說道。
趙和沒有想到嬴吉竟然會将當初兩人私下的密談告訴張選!
要知道,曹猛還活着,嬴吉就在與趙和談論由誰取代他了——他實在是極爲犯忌的事情!
偏偏嬴吉還是讓張選轉述其語,張選是大将軍曹猛的心腹,嬴吉就不怕張選将這話轉到曹猛那兒去?
還是說……這個張選其實有雙重身份,既是大将軍曹猛的親信,同時,也是天子嬴吉的暗子?
見趙和駭然望着自己,張選微微點頭,指了指天上,表示趙和猜想得不錯,自己真的與天子嬴吉有着某種不一般的關系。
趙和默然了一會兒,舉起杯,敬了張選一杯酒“天子恩厚,和無法當面緻謝,隻能托張公回去之後,替我跪拜謝恩了。”
張選也笑着向他舉杯“也隻有在這裏,我才敢說這話,離了趙侯面前,我可是什麽都不認的。”
趙和點了點頭,目光移向場中。
那邊清河猶自在歌舞,已經唱到“秦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台論戰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将軍佩出明光宮”。趙和端着酒杯,盯在清河身上,目光有些散,似乎被清河所唱的内容吸引住了。
而他的心中,卻是驚滔湧起。
張選與他談到嬴吉對他的許諾,而清河恰好唱到将軍佩侯印,這看似巧合,但又是某種必然。
隻不過……嬴吉終究是不了解他。
他可是差一點就坐上了天子之位的人,封侯拜将……聽上去很好,但對趙和來說,不過如此。
他真正想的,倒與上官鴻那句“鎮之以靜”有點類似。
順其本心。
什麽事情讓趙和覺得舒心,他就去做什麽,至于這樣做的結果,是封侯還是廢黜,都不過是附屬品罷了,并不能讓他太過看重。
清河唱完之後,上前過來,爲趙和将杯子裏酒斟滿,然後笑語吟吟“爲趙侯壽!”
那邊王無忌爲她歌舞所迷,加上旁邊俞龍不動聲色地勸,此時已經半醉,見這絕麗女子爲趙和敬酒,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他倒不是真想與趙和争什麽,隻是覺得自己出身高門,又是西域副都護,這位絕麗女子,理當也爲自己敬一杯才對。
不過他雖然半醉,終究還是有幾分理智的,因此沒有直接說自己,而是揚聲道“非但要爲趙侯壽,張公遠道而來辛苦,也當禮敬一杯,爲其祝壽才對。”
清河看了他一眼,當真笑吟吟過去,爲張遠斟酒“爲張公壽!”
張選慌忙欲起,卻被清河一眼止住。緊接着,清河又過去,爲俞龍斟了一杯酒“爲俞侯壽!”
俞龍知道不可以平常女子視清河,加上又與陳殇是過了命的交情,當即坦然受了這一杯酒。
清河又去給戚虎、李果和陳殇斟酒,唯獨繞過了與他們坐在一處的王無忌。若她一個都不斟酒,王無忌雖然爲其美色所動,但還要顧及形象,可這偏偏繞過他,就讓王無忌有些沒面子了。
“我呢,美人爲何忘了我?”王無忌揚聲說道,臉上還帶着些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