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浮圖僧們在自己的寺廟裏議論之時,女王宮中,樊令也好奇地向趙和問道:“阿和,你還真要扶植這浮圖教,不怕他們知道鸠摩什是因你而死麽?”
如今趙和身份不同一般,也就是樊令這樣的憨人,陳殇這樣的老友,還會時不時地稱呼他爲阿和,就算是俞龍、戚虎和李果,在人前稱趙和都是以爵位或官職相稱了。
不過趙和并不在乎這個,事實上,他覺得“阿和”這個稱呼比起别的稱呼更讓他安心。
因爲這是他在銅宮之中的那些老師們給他取的,不,那些老師們爲給他取名字曾經争個不停,一個個引經據典,彼此辯駁,最後還是郦伏生幽幽說道“看來還隻有用那個和字了”,這才确定了他的名字。
當時他已經九歲,早就懂事了,彼時尚不覺得,但現在再細想,“和”這個名字,恐怕是别人取的,交待給他的老師們,而老師們最初對這個名字都不滿意,都想用自己取的名字,但争論的結果,反而是這個“和”字勉強得到衆人的認可。
和而不同,和則事興。
心思稍稍飄遠了一些,等樊令問第二遍,趙和才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會賣了這些浮圖僧,還讓他們替你數錢,叮當一文,叮當又一文。”樊令道。
“那不就得了?”趙和笑了。
“凡是被你算計的,都不曾有什麽好下場。”樊令嘟囔道。
趙和頓時叫屈:“這還真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要扶植浮圖教的。”
“啊?”這一次不是樊令詫異了,而是石軒滿臉愕然:“赤縣侯,此事,似有不妥,浮圖教不事生産,蠱惑人心,實在是妖言惑衆,不可使其壯大!”
以石軒的學術立場,當然是卯足了勁攻讦诋毀浮圖教的。趙和聽了之後,坐正身軀,微笑起來:“所以于阗國不可使浮圖教太過興盛,我大秦本土更要打壓浮圖教。”
“既是如此,赤縣侯爲何有要扶植浮圖教之語?”
“于阗國之外呢?”趙和反問道。
石軒恍然大悟,仔細一想,連連咂嘴,向趙和挑起了大拇指:“赤縣侯思慮深遠,非我所能及!”
“其實你不是未曾想到,隻是擔憂浮圖教勢大反噬罷了。”趙和緩緩道。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些整日彼此争辯的老師們。
“我在銅宮長大,有數位恩師照顧我,這些恩師都是學術大師,但彼此各執一端,因此往往争執不休,偏偏大家說的都很有道理。”趙和一邊回憶,一邊解釋道:“他們争到後來,往往都要我來評判,我想來想去,在十二歲那年時總算想明白了,原來老師們都沒有說錯,這世間事物,原本都不簡單,不隻有一方的道理。”
“凡事有利便也有弊,有弊也定然有利,所謂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我們想要将一件事情的弊端禍處全部消滅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将此等事物完全消滅,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警惕和控制其弊端,盡可能利用其益處。”
“浮圖教在西域,我們想如此安排。”
他知道石軒很快就要回國,因此細細與石軒說明自己的想法,目的也是希望石軒回國之後,在朝堂上使力,使得大秦朝堂支持他的計劃。
莫看石軒此時還隻是一個區區小官,可回到大秦之後,憑借出使之勞與滅國之功,他肯定也少不得封侯,甚至可能一躍而成大鴻胪的副手,至少此後大秦朝堂在決定西域政策之時,都會征詢石軒的意見。
想到這,趙和繼續說道:“西域三十六國,我們能投入的人力物力有限,不可能立刻将之盡數如于阗一般由我們控制。于阗有十分之一的浮圖教徒,這些人對我大秦治轄于阗有弊也有利,我扶植其向外滲透,便是将其禍水它引。”
“而浮圖教旨讓人寄願于來生,今世忍受諸端不公與苦難,卻是有利于我秦人統治西域,消磨西域諸國逆亂反叛之心。我要以大秦财物誘惑其心,要以浮圖教旨羁糜其志,以釋放奴隸分裂其衆,以兵鋒竣法挫傷其膽……此四者,缺一不可。若以爲隻憑借财物富貴便能夠讓異人歸心,不是愚人懶政之舉,便是别有用心之策!”
石軒聽到這裏,将趙和提出的四者反複默念了幾遍,直到将之背下來。
他覺得這四者非常有理,對待投靠大秦的異族,一昧施恩懷柔,隻能讓其得寸進尺,甚至會使其覺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優遇皆是理所當然。他們還會拼命想法子增加自己的優待,爲此不惜養寇自重,與犬戎或外敵暗中勾搭。
大秦對這些人的政策,原本就應當是這樣,老實服從、積極融合者方得有賞,陰奉陽違、首鼠兩端者理當有罰,而且所謂恩賞,也不能超過秦人自身的待遇。
“赤縣侯此舉自是高瞻遠矚,但是軒愚鈍,尚有一問,這般下去,時間長久之後,浮圖教必然根深蒂固,恐其反噬大秦本土,如之奈何?”記熟之後,石軒又問道。
“其一,我所扶植之浮圖,其宗旨自得合乎我所需,換言之,若不經大秦同意,那浮圖上師也不得輪轉不滅!其二,我當另引别教,與浮圖相争,今日那個光明教便不錯,我也會給他們一點好處,這正是異論相攪之策。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要在西域舉學堂、興教化!”
石軒茫然:“舉學堂,興教化?”
“對,我在于阗設于阗學宮,爲稷下學宮分院,在此教授秦言秦字,引百家博學之士于此講學,薦精學者入稷下進修,凡取官吏,學宮結業者優先……如今不過三五十年,于阗人所說之話必是秦語,所用之字必是秦文。書則同文,車則同軌,我就不相信,有我大力暢學,我大秦諸子百家的學問,還會争不過浮圖教、光明教!”
趙和說到這裏時,因爲略有些激動,臉上也泛出淡淡的潮紅。石軒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從趙和這番話的沖擊中回過神來。
此時大秦對于西域,至少在學問之上處于碾壓狀态,若真在于阗興秦學,讓于阗人改用秦語、秦文,于阗其實沒有多少抵抗之力。
隻不過大秦征服四邊,向來是以刀劍爲先,還不曾想過自己在文化學問上的絕對優勢罷了。
“若真能得行……赤縣侯,你便是又開創了一種不戰而開疆的新路子了。”仔細想到這些措施若效果會帶來的影響,石軒再次贊歎道。
對此恭維,趙和自然不會謙遜。
刀劍是武器,筆墨文章何曾不是武器,大秦自家既不用刀劍,也不知用筆墨文章,便隻能看着别家學問橫行于道,隻聽到别家聲音傳播于世。自家偶爾發出兩聲,也沒有什麽人會去聽。趙和以刀劍爲盾,護衛筆墨文章入西域,這與當初先輩們鑿通西域建立西域都護府相比,絲毫不遜色。
“貴人,吉骨朵帶到了。”正說話間,阿圖進來禀報道。
在浮圖僧離開之後,趙和就讓阿圖去将吉骨朵帶來。此時他與當初見到吉骨朵時不同,整個于阗東城都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呼之下,寄居于于阗的吉骨朵等人,自然不得不來。
果然,吉骨朵一見到趙和,立刻跪拜在地上,直接去親吻趙和腳下的地毯。
趙和這次擺足了譜,遲遲沒有叫吉骨朵起身。
吉骨朵心裏也惶惶不安,他可是在店鋪門口聽到了趙和與紅衣僧的對話,同樣,他也很清楚,當初趙和執霍勒的信件找上門來,他卻給了冷遇,這件事情,趙和不可能忘掉。
他心中也是悲憤萬分:誰知道這些秦使竟然這麽能幹,初時縮在營地之中連出來都是躲躲藏藏,但一動起手來,不但将犬戎使者屠個精光,還将于阗王和左右将都殺了,扶植秦人公主當了于阗女王!
偏偏于阗東城裏的貴人們被殺破了膽,竟然沒有誰敢出來反抗。他們光明教的餘孽,一些個平民百姓,就更沒有反抗的餘地了。
“吉骨朵,你還認得我吧。”好一會兒之後,趙和才懶懶地道。
吉骨朵連連叩頭,谄媚地道:“認得,認得,我的摯友霍勒也是貴人的朋友,霍勒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竟然在大秦結識了貴人這樣的英傑,可惜,當初我若留在鹹陽,或許也能早些結識貴人!”
“我記得當初你可不是這樣對我說的。”趙和緩緩道。
“呃……當初小人,小人……”吉骨朵當然也不是什麽老實之輩,搪塞之話他在路上早就想好,因此他張口就來,要爲自己辯解。
但趙和一擺手,表示不想聽他的辯護之辭:“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多說,但當時我希望你幫助我,你卻沒有給我任何幫助!”
吉骨朵臉上幾乎要哭了:你不是說好不想多說過去的事情麽,怎麽還要再提?
“今天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助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幫助。”趙和盯着吉骨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