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衙署。
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兩個人都在沉默,沉默得仿佛死了一般。
“趙和,你是真的要随清河郡主和親?”
許久之後,大将軍曹猛開口。
“事情總需要解決。”趙和道。
曹猛深深籲了口氣,站起身來,然後說道:“随我來。”
隻說完這三個字,他便走在前頭,趙和跟在他的身後。兩人拐到西廂,大将軍親自點燃了燈,将之高高舉起。
這間屋子的一面牆上,繪着大秦北疆地圖。
“你在俞龍那邊看到了他自己手繪的大秦邊疆圖,再來看看我這邊的這張圖……有何不同?”
“子雲那邊是囊括大秦四境,大将軍這裏這張圖則是集中于北疆。”
“是……大秦之患,其餘諸地不過是癬疥,唯有北疆,卻是心腹之疾。犬戎退軍之後,我便讓人将這幅圖繪在牆上,我隻要在衙署辦空,有空就會來看。”
曹猛一邊說,一邊來到了牆邊,指了指一個地方:“這是于阗……距離鹹陽五千裏,再往西兩千五百裏,便是原本的西域都護府。二十餘年前,先帝晚年,大秦内部動蕩,犬戎乘機攻取西域都護府,一萬二千大秦勁旅,十萬秦人,便都化爲烏有……自此,大秦與犬戎的攻守之勢變了。”
趙和看着西北方那一大片空白,沒有作聲。
“兩年前犬戎入寇,我愧對先帝,未能全勝,緻使大秦損失嚴重,也助長了犬戎人的野心。”曹猛輕輕歎了一聲,舉燈放在一邊,轉過身對着趙和:“我有心與犬戎決一死戰,可是朝廷之中,暗潮洶湧,雖然未有人大聲反對,但那也隻是缺一個契機罷了。他們反對得自有道理,大秦撐不起這樣一場大戰了……”
“所以,你能體會到我的心情麽?”說到這,曹猛微頓之後又問道。
“能體會到,今日親眼見丞相、太尉、大鴻胪聯手,而禦史大夫卻不置可否,更能體會到了。”趙和道:“正是能體會到,所以見大将軍遲遲無法決斷,今日我推了此事一把。”
“是,你推了一把,然後便給了他們口實……趙和,你如此聰明,爲何要這樣做呢,難道……真的隻是爲了王道麽?”說到這,曹猛猛地一拍牆壁:“我,大将軍,天下兵權盡在我手!你不過是斧底遊魂,是我念你曾有微末的功勞,所以不忍加誅,你才活到現在,你算計來算計去,給我惹來這麽多麻煩,就不怕我殺你麽!”
說到這,曹猛兇态畢露,手已經按在了腰間劍柄之上。
趙和手藏在袖子之中,緊緊握住拳,面上卻坦然道:“怕。”
曹猛瞳孔縮了一下:“那你爲何還如此?”
“我是一個不知父母的孤兒,我在這世上沒有什麽親人,我有私心……我總要做點什麽事情,才會被人覺得我是個有用的人,才讓我自己覺得自己是活着的……大将軍,其實我可以躲在家中醉生夢死,甚至還可以欺男霸女爲非作歹,想來大将軍與天子不會因爲一點小過而責罰于我。但那樣……我覺得那樣的我雖然活着,卻已經死了。”
趙和說到這裏,眉頭皺得緊緊的:“那樣的我,和呆在銅宮裏有什麽兩樣呢?我總得做點什麽事情,爲自己,爲朋友,爲相識的或者不相識的人做點什麽事情。讓别人驚訝,讓别人喜歡,讓别人感激或者讓别人憎恨,總之,要讓别人曉得我、記得我,我才覺得我是活着的!”
在曹猛的注視之中,他又咧開嘴笑了一下:“大将軍,你可能覺得我這是小孩子心性,但我便是如此想的!”
曹猛皺着眉,直直地盯着他,許久之後才道:“這種想法……當真有些熟悉。我與你這般大的時候,全天下人隻知道我的兄長,知道冠軍将軍曹無疾,那時我和你的想法一般無二。”
趙和訝然地一揚眉。
“你準備怎麽做?”曹猛又道。
“什麽?”他突然轉移話題,趙和沒有反應過來。
“别跟我說你會老老實實護送清河到于阗,然後又老老實實回來。”曹猛道:“你去了想怎麽做?”
趙和微微低下頭,再擡起頭時,神色就有些激動了:“于阗是西域大國,借其力壓服周圍諸邦,再以諸邦之力牽制犬戎。若有機會,我要……”
他上前兩步,走到了牆邊,然後在那一大塊空白之處拍了一下:“我要重建西域都護府,要讓全天下都記得我,都知道我!”
曹猛看他拍着的地方,沉默了會兒,然後噗的一笑:“好大的野心……若你真能做到這一點,西域都護這個職位,朝廷難道還會吝啬嗎?”
趙和微微一頓:“陛下那邊,還要請大将軍替我說話,我此去之後,或許幾十年後才能回中原,甚至有可能就不回來了。”
曹猛斜斜睨視了他一眼,好一會兒,搖了搖頭:“陛下那裏,你自己去說就是。”
他默認了趙和幾十年後才回中原的說法,二人心知肚明,這是他答應趙和與陳殇此去西域的條件。
但旋即,曹猛神情嚴厲起來:“你管得住陳殇麽?”
趙和擡起眼看着他:“我管不住陳殇,但我可以保證,他所作所爲,絕對不會有礙國事。哪怕他做了什麽……什麽錯事,我會想盡辦法替他補救。”
“陳殇自己能做的錯事有限,他此前浮浪十載,也不過混得個鹹陽十惡的名頭,但結識你才幾年,戮破天的大禍都闖了好幾個了。”曹猛冷笑了一聲:“若不是念在他父親的份上……他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二人說到這,知道這一次交易已經完成了。陳殇向曹猛告辭,曹猛也不挽留,不一會兒,陳殇便來到大将軍衙署門口。
在那裏,陳殇正一臉古怪地等着他。
陳殇之所以神情古怪,是因爲太尉李非同樣在這裏。見到趙和出來,李非大步過來,死死盯着他,好一會兒之後才道:“西域之地,乃蠻夷之所,你好自爲之,在那裏再胡作非爲,可沒有大将軍來保你!”
趙和淡淡一笑。
李非又道:“記得我說的話嗎?”
趙和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有點漫不經心,但與李非目光相對,旋即一怔,然後垂下手:“太尉是說……”
“老夫教訓你的每一句話,你都要記住了!”李非說完之後,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他等在這裏,仿佛就是爲了來教訓趙和一句。
趙和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
李非是與大将軍、上官鴻相提并論的人,自然不會那麽淺薄,隻爲了教訓他而特意等在這。他剛才那句話,隐含深意,讓趙和想起,當年鹹陽宮變之後,李非曾經對他說,要将他打發到西域去。
如今他真要去西域了。
趙和又想到,鸠摩什在被烈火吞噬時所留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讓他到西域去。
趙和心突的一跳:西域難道有什麽重要的人或者事,與他的命運有極爲重要的交集?
另外,李非和鸠摩什,是不是知道什麽東西,卻不願意直接告訴他,而是要他自己去西域尋找?
“喂喂!”陳殇見趙和望着李非背影發愣,上前來推了他一把。
趙和這才回過神來,與他聯袂離開。
在他們離開大将軍衙署的同時,天子與大将軍似同意清河郡主和親的消息,就迅速傳遍了鹹陽,與之同時傳遍的,還有陳殇一怒割了孫謝鼻子的事情。
若兩件事情不關聯在一起,陳殇之舉可謂暴戾,必然會陷入到人人喊打的境地。但這二事關聯到了一起,原本就有許多人不贊同和親之舉,如今這些人都轉而同情和贊揚陳殇,認爲他此行爲是義舉。而那些原本就支持和親之人,目的既然達到,自然不會在這無關緊要的枝節上多費口舌。
清河郡主府中,侍劍匆匆趕到郡主閨房。
她滿臉怒容,一見清河,便叫了起來:“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陳殇,這個煽風點火四處惹事的趙和!郡主,他們可把你害慘了!”
清河的閨房擺飾頗不類一般女子,一般女子喜歡的裝飾她這也有,但不多,倒是在牆上挂着刀劍,另一面牆上,則是一幅畫。畫上繪的是一個将軍模樣的背影,其人騎于馬上,遠處則是一無無際的大軍。
聽到侍劍的話語,清河回過頭來:“他們又惹事了?”
“郡主,他們闖到鴻胪寺,将那個提議和親的孫謝的鼻子給割了!大鴻胪去找大将軍興師問罪,大将軍迫于壓力,不得不同意和親……”說到這裏,侍劍聲音帶上了哭腔:“郡主,你真要去那風沙漠漠之地,這,這,這該怎麽辦啊?”
清河最初時一驚,但聽到後來,她眼睑微垂,卻沒有太多的震動。
稍待了一回來,她緩緩道:“和親之事,雖然是孫謝提議,但也是我自己上書,侍劍,這件事情,我不是早就對你說明了麽?怎麽怪得了陳殇與趙和……若是你不願意随我去,我放你出府就是。”
“郡主去哪裏,我也去哪裏……我隻是,隻是覺得郡主太可憐啦!”侍劍說到這,終于忍不住,抽抽哒哒地哭了起來。
“可憐……”清河目光又重新投到了那幅畫上,望着畫上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呵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