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将軍府之後,趙和一直沉思。随行護衛的姬北與高淩,明顯感覺到他情緒不對,因此兩人也沒有多說什麽。
讓趙和陷入沉思的,是天子嬴吉與大将軍曹猛的關系。
嬴吉在對他的時候極是親熱,但話裏話外,還是隐隐透露出對自己不能親政、大将軍禀政的不滿。當他一流露出這種情緒時,趙和就大爲警惕。一是因爲嬴吉不是沉不住氣的嬴祝,當年能将自己的身份瞞得死死的,當一個市井小遊俠兒的人,絕對不應該是這種口無遮攔之輩;二則是因爲嬴祝的前車之鑒就在那兒,嬴吉在三五年之内,應當不會有些輕舉妄動。
故此,嬴吉的表現極不正常。
再就是大将軍。
大将軍對齊郡的事情沒有問,這倒不出趙和意料,畢竟往來的公文、朝廷派出的密諜,都足以讓大将軍熟悉齊郡的情形。讓趙和覺得意外的是,大将軍并不打算将趙和在齊郡的經驗進行推廣——這可是能夠将糧食增長三成的經驗,若能推行全國,對于如今處處捉襟見肘的大秦朝堂,該是多大的補益!
這隻證明一件事情,在大将軍看來,推廣齊郡經驗的弊端大于利益。
那麽弊端何在?
趙和不認爲大将軍會心胸狹窄到嫉妒自己的功績,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什麽原因導緻他拒絕推廣。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心念一轉:“去丞相府!”
在丞相上官鴻的府邸之中,他比起大将軍府還要失望。大将軍好歹還見了他,可丞相上官鴻根本婉拒了他請見的要求。
趙和心中更是警醒,莫非朝堂之上又出現了什麽妖蛾子,大将軍、丞相都忙着處置,所以顧不得他的經驗?
他心中又有些相信蕭由來。
蕭由作爲嬴祝的國相,如今也被弄到吳郡去了,并不在汴京,他想要找其商議也做不到。
不過好在趙和在汴京城中并不是沒有自己的人際關系。
至少陳殇、俞龍二人都在汴京城内,戚虎與李果的駐地如今雖然在城外,也相距不是很遠。他次日便去羽林軍中尋陳殇,隻不過這家夥對朝中發生的事情一臉茫然,也不關心,拉着他一個勁地說清河郡主的事情,話裏話外都是讓趙和找王鹿鳴,在清河郡主面前多多爲他說好話。
這厮倒是真的浪子回頭,自從鍾情于清河之後,便再沒有尋花問柳了。
俞龍那裏也沒有什麽消息,對趙和的疑問,他也覺得很奇怪。倒是戚虎與李果,請假回鹹陽與趙和相聚,聽他說了自己的疑惑之後,戚虎說了四個字。
“鎮之以靜。”
這是丞相上官鴻的口頭禅,趙和聽了之後,也隻能依其所言了。趙和情知問題有些不對,便沒有再四方奔走,而是閉門不出。隻是偶爾與俞龍、陳殇往來。每日除了讀書,便是與樊令、姬北和高淩一起練習騎術、劍擊,或者按照李果的方法學習射箭,時間倒也過得不慢。
轉眼間,回到鹹陽城已經兩個多月,眼見春節已過,大秦元輔三年的正月來臨。
正月十四開始,鹹陽城依舊例舉辦燈會,因此街道上變得熱鬧起來。
别人都是阖家團聚,一起賞燈遊玩,趙和這邊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因此沒有什麽興趣。
他不願意上街看燈,卻有人來尋他。
陳殇腰裏懸着一個酒壺,沒有穿羽林軍的軍服,而隻穿了件便袍,斜倚在門框上,對着趙和眨巴着眼睛。
他到趙和家中,是不需要通禀的,因此直到他出現在門口,趙和才知道他的到來。
“怎麽了?”趙和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将手中正在看的書放了下來,擡眼問道。
“陪我逛街飲酒去!”陳殇悶悶地道。
趙和有些訝然:“你不去郡主府那邊,怎麽來找我?”
陳殇歎了口氣。
趙和立刻明白了,這厮應該是先去了郡主府,吃了閉門羹之後,才想到自己。
“呸,我才不陪你去。”趙和噗的一聲冷笑:“若不是被郡主拒絕了,你也不會想到我,對不對?”
陳殇幹笑了兩聲,見趙和一臉鄙夷的神情,他瞪圓眼道:“是又如何,你瞧戚虎,他今日分明是入城休假,可他來尋我們了麽?你再看俞龍,還有陳果,哪個來尋你了,還不就是我才會來尋你!”
“反正我不出去,與其去街上人擠人,倒不如在家裏看會兒書。”
趙和再次拒絕,不過以陳殇磨人的本領,他最終還是放下書,換了身衣裳,與陳殇一起來到大門前。
豐裕坊經過兩年的重建,已經恢複到除夕之變前的模樣了。趙和不願意出來的一個原因,就是每走到這條熟悉的街道上,他就不由自主想起兩年前的事情。
王道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對趙和的影響卻還在。
經過樊令家門口時,看到樊令又在門口屠狗——這厮如今吃上了俸祿,卻還不忘舊日營生,這段時間有事沒事,便回來幫人屠狗。見趙和出來,他揚聲道:“你要去哪,不是說了今夜不出去麽?”
趙和指了一下陳殇:“這厮纏人得慌,你放心,我身邊帶了人。”
高淩與姬北自然跟在趙和、陳殇身後,他二人在鹹陽城中并無親眷,哪怕是節日,也跟在趙和身邊。他們對上街看熱鬧,倒是十分期待。
他們才到豐裕坊門前,迎面一個身影急匆匆跑了過來。
“子雲來了,呵呵。”陳殇看清來人之後,幹笑了兩聲。
趙和睨視了他一眼:“你方才還說他不會來尋我呢。”
陳殇隻作沒有聽清,遙遙地向俞龍笑道:“子雲,你怎麽今夜有空?”
此時俞龍已經奔近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深深瞄了陳殇一眼之後,俞龍沉聲道:“不要出去,有大事,找個地方商量。”
“還能有什麽大事,難道莽山賊又打來了?”陳殇不以爲然地道。
莽山賊早已被大将軍蕩平,自然不會再出現在鹹陽城中。俞龍一把抓住他,衆人回頭,陳殇一路催促俞龍說究竟出了什麽大事,俞龍卻隻是沉默。
以他的沉穩的性情,都成這模樣,趙和心裏也隐約覺得不安了。
經過樊令家時,陳殇實在忍不住,将俞龍揪到樊令家中,逼着俞龍在此将事情說清楚。
見此情形,俞龍略一沉默,然後低聲道:“清河郡主上書大将軍,自請去于阗和親!”
他如今是大将軍幕府掾吏,在接觸公文上,比起身爲羽林軍的陳殇要方便得多。陳殇聽到這話,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子雲,你别開郡主開玩笑,咱們兄弟歸兄弟,但你拿郡主開玩笑,我還是會翻臉的!”
“陳橫之,我沒有開玩笑,我親眼看到了清河郡主的上書!”俞龍咆哮起來:“我先去你家,得知你出了門,猜到你會來阿和這邊,所以特意來尋你!”
這一下,陳殇張大嘴,好一會兒之後,才喃喃道:“和親……爲什麽會這樣?”
俞龍臉色鐵青:“自年前起,便有人在朝中建議,遣宗室女子和親,以安西北局勢,大将軍與丞相對此不置可否。我原以爲此議荒謬,不可能行之,不曾想,竟然有人主動要求和親,而這個人,竟然是清河郡主——橫之,你與郡主究竟是怎麽回事!”
陳殇此時臉上已經沒了血色,他雙眼發直:“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便是嫌棄我糾纏得緊,她也用不着和親啊……子雲,那真是清河郡主的上書,不是别人做的僞書麽?”
他口中這樣問,實際上心裏卻明白,沒有誰敢僞造清河郡主的上書,這必然是清河郡主本人所呈。
“不行,不行,我不能眼見這種事情發生……我要去找她,我要向她提親!”呆了好一會兒之後,陳殇猛然跳了起來,他二話不說,直接向外沖去。
俞龍與趙和同時伸手,将他攔住。
“你考慮清楚了?”俞龍問道。
“無論如何,我都要去問她!”陳殇鐵青着臉道。
“我們陪你去。”趙和在旁說。
他與俞龍雖然陪着陳殇出來,但兩人在不停交換眼色。
他二人與陳殇不同,知道朝中局勢,清河郡主“主動”上書請求和親,背後肯定有着某種原因,而事情既然到這一步,再想要阻攔,幾乎是不可能了。
可陳殇對清河郡主一往情深,這厮的脾氣又是個渾不吝的,沖動起來,誰都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
趙和輕輕動唇,無聲地向俞龍說了“要勸”兩個字。
俞龍沉着臉,回了“你來”二字。
趙和輕輕咳了一聲:“陳殇,我覺得此事也不必太過擔憂,清河郡主一直以來都明知你心意,卻是沒有任何回應……”
“誰說沒有任何回應?”陳殇憤怒地打斷道。
“啊……她有何回應?”趙和心裏突的一跳。
“今日她就親口與我說話了,我去約她一起賞燈時,她不但見了我,還親口對我說了一句話!”陳殇道。
“什麽話?”趙和與俞龍都是大奇,一起問道。
“她勉勵我,說知道我是英雄豪傑,當以功業爲重,不要太過于兒女情長……”陳殇說到這,突然閉口不語,眼中寒光閃動。
趙和與俞龍對望一眼,此前清河郡主對陳殇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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