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出現在趙和的視線之中。
他有些疲倦地從馬上站直身體,活動了一下雙手。
自齊郡回鹹陽,這是長達三千裏的行程,哪怕他年輕精力好,卻也因爲趕路而疲憊不堪。
“總算回鹹陽了,直娘賊的,這一路盡在吃灰!”樊令呸了兩口唾沫,長長舒了一口氣。
趙和微微一笑。
他們自東門進入鹹陽,與兩年前離開時相比,鹹陽似乎毫無變化,但趙和還是敏銳地感覺到,鹹陽城中的氣氛有些不一樣。
低沉、抑郁。
哪怕犬戎被逐出了大秦,可這一場戰争,大秦還是吃了老大的虧,鹹陽城的人口,都因此而少了。
“先去大将軍府還是哪兒?”在街上走了一段之後,樊令才發現趙和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便向他問道。
“大将軍府……算了,先去那邊。”
趙和伸手一指,指的是一個讓樊令意外的方向。
鹹陽城的西南。
“鹹陽令署?”樊令問道。
“不是鹹陽令署,而是白雲道觀。”趙和道。
“去那裏做什麽,在齊郡,我可在浮圖寺廟裏呆得發厭,莫非在鹹陽城,還要去道觀呆?”樊令抱怨了兩聲。
“你先回豐裕坊,看看你老娘,明日去趙吉……皇帝賜我的府邸裏與我相會就是。”趙和道。
樊令有些猶豫。
“别擔心我的安危,這可是鹹陽城,而且我身邊還有這麽多人。”趙和一笑。
在趙和身邊的高淩與姬北都用力點了點頭,他二人帶着十六名稷下劍士,如今成了趙和的家臣。
樊令又抱怨了一聲“就是你入鹹陽,所以我覺得鹹陽還會出事”,不過他還是思念老娘心切,先往着豐裕坊去了。
趙和順着街道先折向南,然後又折向西,穿過半個鹹陽城,這才來到一片白牆黑瓦之間。
白雲道觀。
袁逸當初的“觀使”一職,實際上就是來自于白雲道觀,象這樣的大型道觀,朝廷都設有專人管轄,一般都由道家士子充任,其中負責白雲道觀的最爲清貴。袁逸有個丞相老師,幫他謀得這個職位,成爲“觀使”。
鹹陽城中兩大道觀,一座是白雲道觀,一座是青牛道觀,據說都是爲紀念老子出函谷關而建。白雲道觀與鹹陽令署隔着一條街,原本是座鬧中取靜的場所,隻不過建觀一百餘年,随着周圍越來越繁華,它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銅臭氣息。
至少趙和看到的,與其說是一座道觀,還不如說是鹹陽東西二市之外的另一座大型集市。
趙和在白雲道觀前站立許久,仰頭望着道觀大門的牌樓,卻始終沒有踏進去。
高淩與姬北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站在這裏是何意思。
唯有趙和自己知道,他站在此處,與袁逸送他時說的兩件事情有關。
“我奉老師之命,爲白雲觀觀使,其實還有一個用意,就是在白雲觀追索江充的一些遺事。老師說,江充在鹹陽時,最常去的去處之一,便是白雲觀,因此他懷疑江充在白雲觀中留有某些後手,但這二十年來,老師都一直沒有什麽收獲。如今天下諸多亂局,雖然看似各自獨立,但老師斷言,這與江充當年布局必有關聯。這些年老師鎮之以靜,許多人隻道他是老糊塗了,卻不知他是在拖延時間,想等江充當初留下的後手自敗……”
正是袁逸這番話,讓趙和進鹹陽城後,首先便是來到這裏。
他沒有見過江充,若他不是已經被追贈爲悼皇帝的烈武帝太子赢勝之遺孤,那麽他與江充似乎也算不得有私仇。但是,趙和心裏總是覺得,自己的命運與此人必然有所交織,而一但這個交織點被他找到,那必然又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看了許久,他沒有進去。
以上官鴻之老奸巨猾,袁逸之聰慧靈秀,他們尚且未能在白雲觀中找到江充的後手,趙和不認爲自己入觀就能找到。
因此,在良久之後,他轉身準備離開。
然後就在這時,兩個身影從道觀中走了出來。
趙和本來都轉過去了的身體,又生生扭回來,驚喜地看着這兩個身影中的一位。
小小少女王鹿鳴回眸向侍劍淡淡笑着,聽着她抱怨又來到了白雲觀,卻沒有說話。但很快,她仿佛是有心靈感應一般,回過頭來,看着正在一棵樹下,牽着馬風塵蔔蔔的趙和。
近兩年未見,雖有書信往來,趙和的形象變化還是挺大的,不但身材長高了,臉上也不再是面黃肌瘦。
隻有那雙眼睛,還和當初睡在棺材鋪子裏的小少年一般無二。
“阿和哥哥!”王鹿鳴驚呼了一聲。
“是我,我回來了!”趙和向她揮了揮手。
王鹿鳴頓時跑了過去。
趙和也扔了馬的缰繩,大步向她走了過來。
兩人靠近,相互凝視許久,王鹿鳴突然熱淚盈眶。
侍劍在後邊看這模樣,不由自主撇了一下嘴,但旋即面上也浮起了笑意。
“阿和哥哥,你回來了,怎麽也不來封信說一聲,我出城去接你!”忍着淚,王鹿鳴說道。
“急着回來。”趙和笑道“覺得我會跑得比信使更快,所以就沒有寫信了。”
王鹿鳴頓時破啼爲笑。
兩人站在路中間,多少有些礙事,趙和看了看周圍,向侍劍點頭示意,然後與王鹿鳴并肩行到路旁“我進城之後,沒有回住處,先到這邊看了看,卻不曾想會在這遇上你。”
“那是因爲這段時間裏,小鹿鳴動不動就來這爲人祈福。”侍劍道“我問她是爲誰祈福,她隻是不說呢!”
趙和與王鹿鳴一齊白了她一眼。
看到王鹿鳴,趙和心懷大暢,将因爲江充而帶來的沉重感完全抛開,先是把自己從齊郡給她帶來的禮物給她,然後再與她說齊郡那邊的見聞。當然是撿有趣的說,那些驚險之事,半字都沒有提起。
侍劍聽得又是直撇嘴。
他們邊走邊說,高淩、姬北等都在後邊沒有打擾,唯有侍劍跟着,時不時插句嘴兒。說了一會兒話,趙和沉默下來,王鹿鳴也沒有出聲。
“以一區區女子和親,換取二十年太平,有何不可?”
“宗室世代享受俸祿,一出生便榮華不盡,此時國家危難,難道不當挺身而出麽?”
“說不妥者,皆國賊也!”
他二人一沉默,便聽到有人在私下議論,趙和歪過頭去一看,是一群太學生模樣的人,正搖頭晃腦地從白雲觀中出來。
他有些訝然。
“我要回去了。”王鹿鳴突然說道。
趙和愣了一下,看着她道“回清河郡主府?”
清河原本是縣主,但是在嬴吉登基之後,被封爲郡主,算得上是宗室之中與嬴吉關系最好者之一了。而且她與大将軍曹猛家眷關系也好,若不是其人尚且收斂,隻怕要成爲鹹陽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嗯。”王鹿鳴點頭。
趙和撓了撓頭“我送你們去吧。”
“不用,我們有車子出來。”
鹿鳴向趙和嫣然一笑,指了指身後跟着的一輛油壁車。
趙和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看着鹿鳴上了車,當侍劍也要上車時,趙和喚道“侍劍姐姐,我有兩句話要托你轉告清河郡主。”
侍劍有些訝異地停下來,見趙和向她示意,便跟着趙和來到路邊。
“鹿鳴似乎有些不高興?”趙和問道。
“你放心,郡主這邊可沒有誰敢虧待她,郡主完全将她當妹妹,可寵着她了。”侍劍頓時會意,搖着頭道“她不高興,是另有其事。”
“什麽事情讓她不高興?”
“鹹陽城這段時間不知爲何,突然多了一種呼聲,說是要讓清河郡主和親,她是在爲郡主擔憂呢。”侍劍撇了一下嘴“我勸過她好幾回,郡主也對她說過,郡主身份可不是普通宗室女子,怎麽會去和親!”
趙和聽了也是訝然“和親?郡主?”
“是,總之不用擔心。”侍劍懶得多作解釋,在她看來,這點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趙和眉頭皺了起來“就是方才那些太學生所說的事情?”
“是,這些學子,不好生求學,一個勁兒在那裏毛毛躁躁,都想學俞龍呢!”侍劍還白了趙和一眼。
趙和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這些學子是想要學俞龍那樣,制造輿論,然後逼迫朝堂施行某種政策。
這個頭确實是他開的,當初将嬴祝從天子位上趕下來,發動太學生的輿論是關鍵一招。
但正是因此,趙和更爲謹慎“郡主有沒有派人查問,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
“不論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都無所謂,反動這事情鬧不到郡主身上,沒來由爲些許流言生這腌臜氣。”侍劍說到這,終于覺得有些不對了,她看着趙和“你反複問這個……難道說你也擔心?”
“在鹹陽城之中,任何一種流言,背後都有其目的,此事郡主不可掉以輕心。”趙和琢磨了一下,旋即将之放了下來。
他已經盡了提醒的義務,至于剩餘的,想來以清河郡主與天子、大将軍的關系,不需要他太過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