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琦凝視着孫謝,雖然被他訓斥,但這位隸屬于鴻胪寺的年青官員,卻是一臉鎮定,絲毫沒有因爲主官的訓斥而有什麽驚慌。
夏琦知道他的底氣何在。
孫謝的家族便是他的底氣。
雁門孫氏,乃是北地有名的世家大族,五世四輔之家,僅是在烈武帝一朝,便出了兩個輔臣級别的大官。雖然近些年略有頹色,但孫謝祖父的門生故吏遍布朝堂與地方,若非其父早亡,隻怕現在也當到了九卿一級的官員。
至少夏琦自己,就算得上是孫謝祖父前太尉孫長安的學生,他這個大鴻胪位置能到手,在一定程度上也借了孫長安遺留下來的力量。
孫氏是晉地數一數二的世家,在雁門擁有龐大的産業,與犬戎人的貿易往來,一直是孫氏的重要财源。甚至當今丞相上官鴻家族,與犬戎人的交易,也借助于孫氏的力量。所以,大秦與犬戎相互攻伐,對孫氏來說是會切斷财源的大事。
更何況,若是以朝中激進派的觀點,現在就準備北伐,以報複犬戎的大舉入侵,那就意味着雁門将再度成爲前線,當地要準備大量的糧草軍械,這對孫氏家族來說,同樣也是一件不好應付的差事。
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和談,而欲和談,就須和親。
但别人都可以提出和親,唯有孫氏,其實是不宜的。
“孫子遜,你的條陳,我準備給你駁回,根本不可能到天子與大将軍面前。”夏琦伸出兩根手指頭“其一,國朝新近與犬戎大戰,上下皆深恨犬戎,你欲以宗室之女和親于犬戎,實屬大忌!其二,你好生回去想一想,看看前年嬴迨與晁沖之之亂中,赤縣侯是如何逼迫廢帝退位,他年紀比你小,行事卻有頗多值得你學習之處!”
夏琦說完之後,手輕輕擺了擺,又看了孫謝一眼,然後大步離開。
孫謝站在原地,目送其背影離開,臉上的神情,甚爲難堪。
好一會兒,待夏琦走遠了,孫謝才一頓足。
好在他還有幾分謹慎,沒有将心底對夏琦的罵聲說出來。
當初他祖父還在的時候,夏琦是什麽東西,不過他祖父堂前故事,一走狗罷了,如今卻在大庭廣衆之下喝斥他,還教訓他如何行事!
這還不是因爲他孫氏這二十年來沒有直系親族支撐門面,隻靠着祖父的門生故吏,如今祖父的政治遺産已經對夏琦沒了作用,所以他才會如此!
不過……
他想起夏琦伸出的那兩根手指頭,突然間若有的思起來。
他隻是希望朝廷不要北伐罷了,是否送宗室之女去與犬戎人和親倒不是那麽重要,既然現在與犬戎和親不宜提出,那與别人呢,比如說,可以在大秦與犬戎之間形成平衡點的第三方……若是此事能成,哪怕最終避免不了秦與犬戎之戰,他也可以憑借此功勞迅速升官,在十年之内成爲九卿之一!
“我孫謝生于鍾鳴鼎食之家!我親眼見到祖父大宴賓客時的繁華!我自幼聰慧好學,祖父稱承家業者必我!我理當也成爲九卿乃至五輔,爲大秦執掌國政!我絕對不能落後于袁逸那厮!”
心中念頭轉來轉去,最終都盤旋到這一連串的話語之上,孫謝深吸了口氣。
他與袁逸年紀相當,袁逸學的是道家,他學的是縱橫家,他自認無論是才學還是能力,自己都在袁逸之上,因此在京中兩人長期競争。但是,袁逸有個當朝丞相的老師,他的祖父雖然曾爲太尉,卻已去世多年,所以現在袁逸已經外放爲稷下學宮山長,而他卻還隻是鴻胪寺中一行人,這讓他心懷不滿,極爲嫉妒!
至于趙和,他反而嫉妒不過來,畢竟趙和在鹹陽之變中的種種表現,現在也已經不是秘密,他早已耳熟能詳。兩次在絕境之中反擊,第一次在朝堂上戟殺大宗正嬴迨,第二次生生破壞了丞相上官鴻、太尉李非求穩的打算,設局将廢帝嬴祝拉下台,這都是近乎傳奇的手段。
“能将廢帝拉下寶座,其中一重要的原因……”孫謝心念一轉,忽然間臉上露出了一絲笑來。
他沒有跟着夏琦離開白雲觀,反而是一回身,來到了那救苦天尊殿前。
下棋的卞道人還在,自顧自在棋盤上擺着棋子。
孫謝上前向他行禮“道長這邊,消息可是很靈通啊。”
卞道人狐疑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拇指與食指熟練地揉搓了幾下。
“啊?”孫謝一愣。
“無論你想要老道替你做什麽,都拿錢來。”卞道人噗的一笑“隻要有錢,你便是要将這救苦天尊像搬走,老道也依了你!”
孫謝先是默然,然後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浮起了自信之色“隻要用錢能辦得成的事情,那就都不是事情!”
正當孫謝與卞道人做着一場交易之時,遙遠的齊郡,趙和所乘的馬車,緩緩駛出了曆城。
這是一輛極爲簡陋的馬車,馬車外隻有一個車夫,并無别的護衛。
他們出城之時,城門兩邊,都擠滿了人。
趙和掀起窗簾一角,往外看了看,然後飛快地将窗簾又放下,避免外邊的人看到自己。
馬車行得老遠,車夫才籲了口氣,笑着道“赤縣侯當真得人心,這些百姓,一大早就在門口守着,都說要送赤縣侯一程。不少人還頂着瓜果,隻請赤縣侯嘗嘗!”
趙和搖了搖頭“隻不過爲百姓做了些許事情,百姓卻念念不忘。”
車夫聽得又笑了起來“赤縣侯何必過謙,你爲齊郡百姓做的,可不隻是些許事情,百姓的眼睛不瞎,心裏更是有數,知道誰是真好誰是假好!”
趙和覺得這個車夫有些羅嗦,沒有再說什麽。
他此次離開曆城,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讓他回鹹陽。他的稷下學宮祭酒一職,也被免去,但新職司卻還沒有定下來。
趙和知道爲什麽沒有定下來,在皇帝嬴吉寫給他的信件中,已經不隻一次吐槽這件事情。
以趙和在平定齊郡朱融之亂中的功績,他早就該升官了,但是朝廷之中有人以“年少當緩進,免得來日功高難賞”爲由,隻賞賜了他一些财物,其中包括趙和怎麽也不可能居住的鹹陽城中的兩座宅院。而在他經營齊郡近兩年,使得齊郡糧食增産三成,大大緩解了朝廷的糧食危機之後,有關升他官爵的提議在朝堂之中再度引發了争論,反對者的理由仍然是“年少”。
仿佛年紀輕就是天生的過錯一般。
這是天子嬴吉的原話,趙和知道這不僅僅是替他發的牢騷,同時也中爲嬴吉自己發的牢騷,畢竟輔政大臣們不還權于天子,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天子“年少”。
但無論是支持爲趙和加官晉爵的一派,還是反對者,卻有一個共識,就是不能讓趙和再在齊郡呆下去了。
以稷下祭酒之身,立如此功勳,得如此民望,再有個兩三年,隻怕齊郡又多了一個尾大難掉的朱融。
所以在元輔二年十月,也就是新的齊郡郡守任平與學宮山長袁逸坐穩了位置之後,朝廷旨意便到了,召趙和入鹹陽以議封賞,同時免去他的稷下學宮祭酒一職。
曆城百姓得到這個消息,紛紛挽留,趙和卻從嬴吉的信中知道,這件事情是不可更改的,因此便單車離城。所有的儀仗都被他留在了城中,隻有護衛,提前派出了城,此時就在城外十裏處等着他。
當趙和與護衛會合之時,後邊卻傳來馬蹄疾馳之聲,趙和回頭望去,不一會兒,便看到有人歪戴着帽冠乘馬而來。
正是稷下學宮的新任山長袁逸。
“赤縣侯,赤縣侯!”遠遠地,袁逸叫了起來。
“恁的多事!”樊令嘟囔了一句,他可是巴不得早些回到鹹陽,好早些與母親團聚。
“阿和,你怎麽跑得這麽快,也不與我招呼一聲!”到了近前來,袁逸沒有再用正式的爵位稱呼趙和,而是親熱地喚起了他的名字。
按理說,袁逸要表示親近,當稱趙和的表字。但趙和并無親長,自然也沒有人贈他表字,所以袁逸隻能稱他之名了。
“爲你省事啊。”趙和笑道“該交待的都交待了,不過是回京,何必再驚動你。”
“怎麽說是驚動!”袁逸連連搖頭。
他仔細端詳着趙和,然後長長籲了口氣“真沒有想到,這才兩年功夫……”
這段時間,他隻要見到趙和,幾乎都會發出同樣的感慨。
當初在刺奸司,若非他牽制公孫涼,趙和早就落入公孫涼手中,至少也是被溫舒嚴刑弄得半死不活了。那個時候,他絕對沒有想到,趙和會做出那麽多大事,更沒有想到,兩年之後趙和能成長到這個地步。
“你追上來,隻是爲了對我說這個?”趙和無奈地道。
“非也,非也。”袁逸想了想,神情轉爲嚴肅“我知道你對丞相頗有腹诽,朝中阻止你升遷最力者,也是丞相……”
這話直接說出來,趙和就有幾分尴尬了。
“不過丞相對你并無惡意,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袁逸又說道“你在京中,雖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恐怕對一些事情知曉得還不夠深,故此我來之前,丞相曾說,若你入京,要我将兩件事情轉告于你!”
趙和的注意力頓時集中起來“什麽事情?”
“一件是朝堂上如今的關系,另一件……與當年江充之事有關!”袁逸肅然道。
趙和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江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