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權端坐在曆城倉之中,從一早開始,他就坐于此處。
他在等待消息。
雖然心中焦慮,但他面上還是很平靜,城外莊園之戰的失利,讓他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也讓他更有耐心了。
王五郎湊到他面前“家主,那個程慈如何處置?”
管權笑了笑“原本隻是想借他來向趙和傳遞些消息,現在麽,沒有必要了,你去結果了他。”
王五郎稍稍有些猶豫,這段時間裏他與程慈相處得還算愉快,不過看到家主那眼神,他立刻放棄進言。
“是,遵命!”他低聲道。
他從旁人那裏要了壺酒,慢慢回到了丁字第四庫。
這座庫倉院子裏,管虎等人見他來了,紛紛與他見禮。
“情形如何了?”
“管行首可是有什麽吩咐?”
“爲何還沒有聽到什麽動靜?”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話,王五郎微微一笑,示意他們稍安勿躁,然後又擺了擺手,端着酒壺向程慈所在的屋子過去。
定陶三姓的人跟在他的身後。
到得門前,王五郎臉上擠出笑容“程兄弟,在這可好,我給你帶了點酒來了。”
程慈正縮在一角閉目養神,聽到他的呼聲睜開眼睛,看到他手中的那壺酒,眼前先是一亮,然後一黯。
他歎了口氣,也沒有起身“是死前的斷頭酒麽?”
王五郎微微愣了一下“程兄弟這是什麽話?”
“王五哥,你别哄我了,我知道,我知道……管行首終究是信不過我,他留着我,原本隻是想通過我向赤縣侯傳遞一些假消息罷了。如今王五哥來看我,證明他的大事已經要發動,我再也沒有了用處,自然隻有死路一條了。”
王五郎不免有些尴尬,同時又有些驚訝。
見王五郎那異樣的目光,程慈苦笑起來“王五哥,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莫非因爲我在赤縣侯手下沒有做成什麽事情,就真當我是個蠢貨麽?”
王五郎歎了口氣,來到他身前,示意旁人拿了兩個碗來,先給自己斟了一碗,然後又給他斟了“程兄弟,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你也給哥哥我一句實話,你究竟是不是趙和派到這邊來的?”
程慈看着碗裏微微蕩學漾的酒水,坦然說道“是。”
王五郎吸了口氣,苦笑着搖頭“我覺得,赤縣侯與我家家主他們鬥心鬥智,我們這樣的人參與進來,當真是死都不知怎麽死法。”
“不管怎麽說,我都多謝王五哥來給我酒。”程慈将碗端起,向王五郎示意了一下“五哥,有句話我要對你說……五哥,對不住了。”
王五郎聽到他這話,隻道他是爲自己的奸細身份而對不住,剛要開口回話,卻見程慈手一揚。
那碗裏的酒水頓時潑了過來,王五郎本能地用手去護住眼睛,程慈乘勢起身,猛然撞在王五郎的懷中,手裏暗藏的陶片狠狠刺入了王五郎咽喉。
他被帶到此間之後,多次被搜身,原本的配劍早就被解下,這塊陶片,是他悄悄從别人碗上弄下來的,一直暗藏于袖中,此時直接刺入王五郎咽喉,王五郎到此時才明白,他所說的“對不住”是什麽意思。
但爲時已晚。
王五郎沒有立刻氣絕,但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氣力,程慈從他腰間抽出劍,将他的身體緩緩推開,面對驚愕異常的定陶三姓,冷冷一笑道“我雖然愚鈍,但跟在赤縣侯身邊久了,總算學得他一兩分的手段!”
王五郎臉上露出慘然絕望之色,在他斷氣之時,程慈已經挺劍邁步,跨過了王五郎的身軀。
他終究是在稷下旁聽了三年的,雖然受限于天資,他的學問并不精深,但至少劍技不差。
定陶三姓并不知道殺死王五郎的隻是一片碎陶,見他分明是赤手空拳,卻仍然殺死了王五郎,如今長劍在手,一個個不免膽戰心驚。他們這些地方土豪出身的人物,若是在順風順水之時,必然膽大包天,什麽事情都敢做,可若一遇逆境,則立刻膽氣全無。
此時便是如此,在被趙和收拾狠了之後,包括管虎在内,定陶三姓上自族長下至成員,都對趙和畏懼有加。看到程慈在現在的情形下仍然能夠玩出花樣來,他們隻道這是趙和的後手,頓時一個個向後猛縮,竟然被程慈三下兩下,就沖出了這間廂房。
“官兵來了,稷下劍士來了!”
程慈振聲大叫,聲震四方。
這些被從各地召來的民夫、丁壯,都是浮圖教信徒,他們聚于此處這麽長時間,也都意識到不對勁,心底不免有些惶恐不安。聽得程慈這樣大叫,不少人就慌亂起來。
此時在外邊,管權正一臉肅然。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管氏的暗樁,此人好不容易擺脫了曾燦布下的圍堵,将趙和突襲擒獲朱融的消息帶了過來。
“你是說,事情是大半個時辰前發生的,趙和擒住朱融之後,便立刻去了稷下學宮?”管權向那暗樁确認。
“正是如此,家主,如今該怎麽辦?”暗柱惶然道。
“廢物,當真是廢物!”管權破口大罵,眼珠都紅了。
哪怕在城外莊園之戰中他慘敗,将多年以來收攏的響馬勢力盡數損去,他也不曾如此失态過。
就在這時,他偏偏聽到丁字第四庫那邊傳來的喊聲。
他眉頭一揚“是誰在亂喊,去給我殺了他!”
不等手下過去,他又下令“事情急了,讓所有人都做好準備!”
旁邊一心腹有些不安“朱融失手,鸠摩什那邊恐怕也撐不住,單單我們這邊舉事,怕不能成啊。”
“那又如何,今日我就根本不想着成什麽事,憑我們這邊的人,成事不足,但敗事有餘,隻要将這裏的糧燒盡,整個齊郡,不,北半個大秦,全部要挨餓,那麽多人沒飯吃,還怕沒有人舉事造反,還怕我沒有渾水摸魚的機會?”
衆人聽出他話語中的瘋狂之意,一個個面面相觑。
“你們放心,我做事從來都會留有後手,而且,我們也唯有将這邊糧燒掉,趙和才無暇追我們。故此,無論是爲了我們的前程,還是爲了現在保住性命,都必須放這把火。”管權也知道衆人此時的猶豫,當下又說道。
“那些浮圖教徒?”另一個親信問。
“自然是借他們之手了。”管權嘴角向上彎了彎,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意“也算是廢物利用。”
他說完之後,向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立刻跑了出去。
管權意猶不足,想到丁字第四庫那裏傳來的喊聲,也不知手下有沒有将那大喊的人殺死。當即親自提劍,走向丁字第四庫。
在第四庫門前,他看到在院門外遲疑不進的定陶三姓族長,還有自己方才派來的手下。
“怎麽回事,還沒有處理幹淨?”管權不悅地道。
“是程慈,家主,那厮好生厲害!”
身上帶血還少了一隻耳朵的手下滿面羞愧地解釋道。
“胡說八道,那厮是出了名的廢物,有什麽厲害的?”管權口中如此說,心裏卻突的一跳。
他瞬間想到一個詞“自污”。
若程慈不是出了名的廢物,不是出了名的在趙和身邊屢獲機會卻一事無成,他怎麽會留着想要利用?
可若程慈真得到趙和信任,來做這個幾乎必死的奸細,又怎麽會沒有一定的實力?
想到這,管權臉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這時,突然又有人驚呼“煙,煙起來了!”
管權向東北方向望去,隻見稷下學宮那邊,一道長煙沖天而起。
雖然那道煙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就消散了,但管權心中雪亮,這必定是鸠摩什也失手了!
“點煙,浮圖教的人呢?”管權心中焦躁,開聲催促。
“在此,我們都在此。”
幾個浮圖僧快步跑了過來,正好聽到管權的話語。
“你們也都看到那煙了,我得到消息,鸠摩什上師已經爲趙和所弑,今日唯有一死替鸠摩什上師複仇。爲上師而死,必與上師一道,轉生西方至樂之世!”管權雙眉一挑道。
那些浮圖僧,還有随他們來的居士看到那道煙起就已經知道不妙,此時聽了管權之語,更是驚慌失措“怎麽會如此,怎麽會如此?”
“上師與赤縣侯一向關系和睦,赤縣侯怎麽會殺上師?”
“管家主,你的消息準不準确?”
管權早就料到,這些人必然會心神動搖,因此沉聲道“事急矣,諸位,鸠摩什上師殺了稷下學宮的劉淳老,趙和如何能不殺上師?更何況上師所行之事,與趙和有着根本的利害沖突,趙和如何會坐看上師将大秦變成他的浮圖之國?我得到的消息還說,趙和下令,屠盡浮圖,諸位,現在咱們隻有爲上師複仇一條路可以走了!”
這些浮圖僧對鸠摩什是至敬,對浮圖教是至虔,聽到趙和要屠盡浮圖,立刻生出同仇敵忾之心。
“管家主,你說就當怎麽做吧。”有人道。
“将這裏的糧食盡數燒掉,一粒也不能留給趙和,這也是鸠摩什上師的吩咐,你們記得麽?”管權道。
諸浮圖僧紛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