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殺豬之聲


韓勝甩手而走,鸠摩什眼中寒光閃動,望着韓勝的背影,突然間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了韓勝的衣袖。

韓勝振臂而走。

嘶啦——

一聲裂帛聲響。

韓勝回頭,看着自己的胳膊。

鸠摩什同樣看着他的胳膊。

兩人方才較力,韓勝的衣袖被鸠摩什生生撕裂下來。

韓勝凝神盯住了鸠摩什,就用這着露出下臂的手,按在了腰間劍上。

“看來上師今日,不僅僅是爲講法而來了。”他慢慢說道。

此時韓勝心中一片雪亮。

趙和的諸多奇怪之處,鸠摩什的固執己見,還有最近曆城内外的風雨飄搖。

此前他雖然感應到緊張的氣氛,卻不曾想過,曆城會有大變。但這一刻,他意識到,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凝聚于曆城上空。

稷下學宮,就是此刻風暴的中心。

鸠摩什目光在他握劍的手上閃過,微微笑了起來。

“韓院正也通劍術?”他問起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

“我是稷下院正,法家賢哲,大秦士子。”韓勝口氣平靜,但氣勢卻是逼人“我們一向是仗劍遊學,我十六歲起周遊天下,三十二歲返回稷下,這十六年間,死在我手中的歹徒、豺狼,數量超過一百!”

鸠摩什抿緊嘴,合起掌“老僧自天竺遠遊而來,見過滄海之中的鲲鲸,也見過莽林之中的猛虎,老僧也在大秦遊曆萬裏,以浮圖之法勸人向善,也以金剛之舞伏魔降惡!”

兩人對立于一處,雖然未流露出怒氣,但周圍之人,卻不禁屏息凝神,仿佛身處劍拔弩張的戰場。

“你們這是做什麽,咳咳,韓院正,你衣裳破了,就去換一件來,鸠摩什上師,你今日在此講法,怎麽停在這兒,論道壇那邊,大夥都等着你呢!”

突然有人插了進來,卻是莊涵。

韓勝深深看了莊涵一眼,莊涵對他使了一個眼色,韓勝回轉身軀,大步離開。

鸠摩什合掌向莊涵行禮“唉,今日之事太過重大,老僧也一時失了方寸,有失禮之舉,還請莊院正海涵。”

“我名字便是一個涵字,能不海涵麽?”莊涵哈哈一笑“鸠摩什上師,說起來我道家與你浮圖教還有些緣份,當年浮圖教初至大秦,說是我道家老子西行入天竺而爲浮圖,不知可有此事?”

“絕無此事。”鸠摩什肅然道。

莊涵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往論道壇過去。

這老子化浮圖之說,正是二十年前鸠摩什初入大秦時所言,那時爲了便于大秦之人接受浮圖教,他便附會至大秦三顯學之一的道家——隻因儒家較真、法家嚴苛,三顯學中唯有道家,似乎不太在乎這種事情。

隻不過二十年過去,事過境遷,浮圖教已經在大秦深深紮根,在齊郡這邊的勢力更是強大,已經不需要再披道家的皮,故此鸠摩什便又有一語。

兩人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了論道壇。

與當初蓮玉生和方詠論辯之時相似,如今論道壇上也搭起了高台。隻不過那一次是三台并立,這一次卻唯有中間搭着一座高台。

在高台四周,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人數比起上次論辯還多,其中有不少都是笃信浮圖教的民衆,他們聽聞鸠摩什于此講法,也不管自己是否聽得懂,都要想方設法進入這裏。

不僅這些普通民衆,在高台正北,搭着陽棚的一片區域裏,冠纓遍布。上回論辯之時,整個曆城有名望的人都來了,而這一次講法,則是全齊郡有名望者,大半聚集于此。

鸠摩什的目光在他們面上一一停留,微露悲憫之色。

這也是朱融挑這一天發動的關鍵原因,這些人代表了齊郡的上層力量,隻要将他們控制住,齊郡就沒有一個縣能夠組織起有效的反抗。

隻不過爲了控制住他們,過會兒也不知會有多少死傷。

“朱郡守呢?”目光又在北邊的陽棚之下打了個轉,鸠摩什問道。

“時辰尚未到,郡守不會那麽快來吧。”莊涵笑眯眯地說“啊,孔山長在那邊,上師與我過去見過孔山長如何?”

鸠摩什順其所指望去,果然,在陽棚之外,一處角落裏,孔鲫袖手而立,旁邊跟着兩個學宮裏的教谕,其中一人正低聲對他說着什麽。

鸠摩什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此前這位孔山長是朱融在齊郡最爲忌憚的人物,在趙和一頓亂棍将孔鲫實際上剝奪了權力之後,朱融才下定決心要舉事。現在想來,朱融忌憚孔鲫并非無因,孔鲫在與趙和有如此深仇大恨的情形之下,卻仍然能夠放下仇恨,與趙和合作,僅這胸襟器量,就足以奪過朱融一頭了。

“講法之後再去拜會吧,老僧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鸠摩什道。

他這等失禮之舉,換作韓勝肯定要與他計較,但莊涵打了個哈哈,伸手向那高台上一舉“既是如此,請上師上台。”

鸠摩什一把拽住他“請莊院正與我一起上台。”

莊涵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過來,他身不由己,被鸠摩什拉着上了那高台。

“上師好大的氣力。”一邊邁步,莊涵一邊說道。

鸠摩什笑而不語,他上台之後,有意在各處都踩了踩,确認這高台并沒有問題,這才放了手“有勞院正在此相陪,待我講法之時,還請院正爲我主持。”

“理當如此。”莊涵道。

鸠摩什合掌盤膝,坐在高台之上的一處蒲團之上,雙眸微微閉起。

雖然外表平靜,可是他的心卻無論如何都甯靜不下來。

“時間快要到了,朱融怎麽還沒有來?”鸠摩什心想。

他忍不住微微擡頭,看向西面。

此時在長街之上,朱融一行已經進入了那房舍群中狹長的街道,隻要再行裏許,便可以抵達稷下學宮。

朱融心中警惕,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然而就在此時,他聽到有人在前方屋舍處叫道“殺豬喽!”

朱融面色微變,循聲向那方向望去。

不僅是他,幾乎所有人都在向那個方向望去。

隻見屋舍中間,幾個大漢正架着一口肥豬準備殺豬。

朱融眉頭跳起,他姓朱,與“豬”同音,這出門遇殺豬,以谶緯而言,怎麽解釋都不吉利。

不僅是他這樣想,他周圍的幕僚同樣如此想。

有小吏想要拍馬屁,自然上前驅趕“走開走開,誰讓你們當街屠宰的!”

那幾個大漢擡頭望了望,冷笑道“當真是好大的威風,殺口豬也有當官的來管,殺的莫非是你老子?”

一邊說,他們一邊将那架起的豬放下,那豬死裏逃生,哼哼不止。

他們見着官是這種态度,那小吏就算再糊塗,也明白不對勁,當即一揮手,有兵卒執刃上前。

就在這時,那幾個大漢将豬松開,在豬臀上踢了一腳。那頭碩大的肥豬頓時狂奔而出,向着這邊沖了過來。

“不殺這口豬,就殺另一口豬!”那幾個大漢已然從路邊取出兵刃,然後跟在豬後便要往這邊沖。

朱融心中一驚,脫口叫道“小心埋伏!”

他儀仗護衛加起來足足有兩千人,這區區六七個大漢,就算再勇武,也不可能是這兩千人的對手。所以,肯定還有别的埋伏!

随着他這話語,四周屋頂之上,已經是弦聲響成一片!

上百弩箭飛射而來,他兩千人堵在這狹小的空間之内,根本無法閃避,慘叫之聲頓時大作,瞬間便有數十人中箭倒地!

“該死,保護郡守!”在朱融身邊,徐钰等幕僚大叫起來。

朱融自己卻反而鎮定下來就是這個了!

趙和的全部準備,應當就是這個了。原本他還會擔心趙和有别的動作,現在遇到伏擊,反而讓他安心。

如果隻是伏擊他,證明趙和已經黔驢技窮。

心中飛快地默算了一下,朱融确定,趙和派來伏擊他的人手不會超過三百,而他手身邊的護衛則超過兩千,這絕對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他深信,很快一切就會結束。

然而,讓朱融駭然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

那區區六個大漢,還未着甲,隻是執锏、戈這類重兵器,生生在他的護衛之中殺進、殺出。雖然他的護衛也算英勇,可雙方戰力的差距實在太大,這六人雖然渾身浴血,卻沒有一人死亡。

反倒是他的護衛,扔下了十餘具屍體,還有數人吓得扔了兵器幾乎逃竄。

“殺,殺!”朱融大怒,厲聲道。

就在這時,兩邊的屋子裏齊齊傳出來“殺豬”的吼聲。

在這吼聲之中,朱融看到對面屋頂之上,一個身影站了出來。

李果!

朱融認得李果,當初他借口朝廷抽調兵力,将李果打發去了邯鄲,就是忌憚其人。

此時見到李果就在距離自己不足六十步的屋頂之上,張弓搭箭,向着自己這邊瞄準,他駭然縮身。

嗡!

弦聲響起,朱融身邊的一名親衛應聲倒下,原本将他護得密不透風的護衛當中,頓時出現了一個缺口。

哪怕明知道自己這邊人數多,這一刻朱融還是膽寒。

“射,射死他!”他厲聲下令,在他身前,那些護衛們也紛紛彎弓張弩,密集如蜂群的箭矢,下一瞬間就飛向那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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