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朱融這裏,朱融同樣皺着眉。
在朱融漫長的官場生涯之中,從未遇到過趙和這樣的對手。
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往往突破規則,行事匪夷所思,常常天馬行空。這樣的對手,就象是一個瘋子,讓人根本無法預判他下一步舉動。
比如說現在,趙和讓一個齊郡郡守府的差役去給他送信,送信的對象還偏偏是鸠摩什!
“他知道了?”朱融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個。
但緊接着,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朱融與鸠摩什的暗中聯系非常隐密,不是絕對心腹,根本不可能知道。朱融相信,這些心腹都是口風極緊之人,而且如今大局在他這一邊,這些心腹根本不可能投靠趙和,洩露他的消息。
除非……
朱融第二個念頭便是懷疑起鸠摩什。
不過同樣隻是一瞬間,他又推翻了這種猜測。朱融笃信浮圖教,而且爲浮圖教在大秦的傳播立下了極大的功勞,他的這一計劃得成,浮圖教甚至有可能成爲大秦的國教,地位還在儒道法這三顯學之上,所以,立志于傳教的鸠摩什根本不可能與他反目。
朱融緊接着懷疑起管權。
管權與朱融是合作關系,他并不知道朱融與鸠摩什之間的關聯,但這家夥是聰明人,不難從蛛絲馬迹之中猜到什麽。上回管權圍攻趙和,朱融沒有及時提供援助,這件事情讓雙方的合作産生了裂痕。管權以爲朱融是有意借趙和之後削弱其實力,而朱融心底,也确實有這個意思,但借口卻是時機尚不成熟,不足以公開發動。
朱融知道管權不會相信他的解釋,所以管權才将那個明顯有問題的程慈留在身邊——這家夥其實是做個姿态,告訴朱融,他随時可能通過程慈将朱融的秘密洩露出去。
隻不過,這也隻是一個姿态,讓朱融不敢過份削弱他罷了。在如今的情形下,管權并不會真正去與趙和勾結:這樣做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這厮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朱融在自己屋子裏轉了兩圈,終究決定,還是派人去清泉寺問問。
在他的使者抵達清泉寺之前,那封信已經送到了鸠摩什的手中。
因爲是公開送的信,所以信先給了知客,知客又給了蓮玉生,然後蓮玉生再将之轉交給鸠摩什。
看完這封信,鸠摩什濃濃的壽眉緊緊皺在一起。
這封信根本就是多此一舉,有關明日之事,早就安排好了。趙和此時再派人送信,而且所派之人還是齊郡郡守府的差役,這其中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
和朱融一樣,鸠摩什第一個念頭,就是朱融可能和趙和達成了什麽暗中協議。
但旋即他也推翻了這個猜想,若真有此事,朱融應該不會瞞他。
應該。
那麽是管權?或者是别的什麽人?還是趙和從劉淳老的死上發現了什麽?
一個個懷疑浮在鸠摩什心中,哪怕他精通浮圖教的各種道理,甚至還默念心經以求心神安甯,卻還是覺得不對勁兒。
關心則亂。
旁邊的蓮玉生不解地道:“師傅,這是……二師兄的這封信有問題?”
“赤縣侯的這封信,并沒有什麽問題。”回過神來,鸠摩什淡淡地說道。
蓮玉生擡頭看了鸠摩什一眼,可是鸠摩什一直在琢磨着趙和的用意,并沒有注意到弟子的神情。
“師尊,我看院中寫着經文的幡在風吹之動了起來……我有時會疑惑,究竟是幡帶動了風,還是風吹動了幡。”蓮玉生轉而問道。
鸠摩什心不在焉,微微一笑:“先有風而後有幡,癡兒,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他說完之後,合掌向蓮玉生微微一躬身:“我去與赤縣侯回信,你且在這裏候着。”
望着師尊的背影,蓮玉生合掌低頭。
“師尊,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心動啊……”蓮玉生再擡起頭來時,眼中滿是不解,還有隐隐的擔憂。
他是絕頂聰明之人,雖然有時會有些癡,但絕對不傻,否則也不會在這麽小小的年紀便博覽百家,精通浮圖之理。
鸠摩什明顯的搪塞,他如何看不出來!
那日劉淳老死後,蓮玉生向鸠摩什詢問,鸠摩什便在搪塞,今天趙和莫名其妙的一封信,鸠摩什又在搪塞,這其中是不是有某種聯系?
蓮玉生閉眼,坐于蒲團之上,良久之後,他起身而行,來到祖堂之後。
在祖堂之後,他站立許久。
那日劉淳老來時,他與鸠摩什在此冥思,他在外,而鸠摩什在内。他守在門口,未見鸠摩什出去,因此認定鸠摩什沒有殺害劉淳老的時間。
但是,後來細思,祖堂之後,有一個小窗,這小窗原本是爲了通氣所用,隻不過以鸠摩什那枯瘦的身形,從小窗中鑽出去并不困難。
蓮玉生來到小窗前,伸手撫摩着窗棂。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合掌,向着小窗微微躬身,然後默默退了出來。
趙和一封信,攪得朱融與鸠摩什都心生不安,他自己卻大模大樣地在街上逛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其中甚至還包括一些雜物,然後讓劍士們抱着回到了學宮。
看起來仍然是非常正常。
監視之人将他到了哪兒買了什麽和哪些人說了什麽話都一一禀陳至朱融面前,朱融想來想去,最終決定:“今夜至關重要,若是今夜沒事,那就不必擔憂了……今夜衙署外,多派人手!”
讓朱融稍覺心安的是,一夜都很太平,完全沒有什麽意外發生。
次日大早,朱融在仆人的服侍下洗漱完畢,吃好飯,先在大堂之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待到一位親信上前,低聲說了句“時間不早了”,他才站起身來,一振衣袖,邁步來到郡守府的院子裏。
“郡守安!”
院子當中,已經黑壓壓站着一大片人,他的心腹、幕僚,無論知道還是不知道他的計劃的人,都聚集于此。
朱融點了點頭:“諸位安……可以動手了。”
前一句還算正常,後一句出來,那些被蒙在鼓中之人一個個莫名其妙。緊接着,他們驚駭地發現,自己身邊的同僚,一個個拔出劍來,架在他們的脖子之上。
“郡守,郡守,這是何意?”一個官員驚恐地問道。
“上官鴻與曹猛相互勾結,廢賢君而立僞帝,我,封疆大吏,身受赢氏重恩,如何忍見賢君蒙塵而僞帝僭越?”朱融環視衆人:“如今真正的天子流落至齊郡,而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傀儡坐在禦座之上,這世上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麽?我要起兵舉義,匡扶真天子,逐滅不臣之輩,你們是随我一起來,還是站在亂臣賊子那邊?”
“郡守,三思,三思啊……”那官員臉色慘白,大聲叫道。
但聲音才叫了一半,嘎然而止。
他身邊的吏員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的屍體倒了下去,那吏員用他的官袍,将劍上的血拭盡。
然後,冷冷的目光掃過四方。
“朱融,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樣做,自己身死族滅是小,還要牽連到我們齊郡,整個齊郡都要因你而化爲齑粉了!”又一個官員驚怒交加,指着朱融破口大罵。
“既然你要做亂臣賊子的同黨,那就上路去吧,殺之祭旗!”朱融吩咐道。
旁邊一個吏員上來,一劍斬下了那官員的頭顱。
連接二人被殺,周圍噤若寒蟬,朱融再度環視,見沒有人再站出來,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樣就好……”
“郡守當爲丞相!”一名吏員振臂叫道。
“恭賀郡守!”另一名小吏上前便要向朱融拜下。
原本隻是他們二人,但有了他們開頭,周圍稀稀拉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朱融表達投靠之意。朱融微微點頭,但目光卻是一凝,猛然向後退去。
那名作勢要向他下拜的小吏,突然拔劍,猛地向朱融沖了過來:“今日爲國家殺此巨賊!”
噗噗噗!
朱融身後三名軍士拔劍相迎,三劍齊齊穿透那小吏,那小吏一擊未中,身受重傷,卻仍然挺立不倒。
“可惜未能殺賊……”小吏歎了口氣,死死盯着朱融:“我且等你……”
“祭旗,祭旗!”朱融做了個手勢,厭惡地看了那小吏一眼。
立刻有人上前,将那小吏的腦袋也砍了下來。
朱融心裏此時已經有些不安了。
他在齊郡經營這麽多年,聲望之高不作二人想,但沒有想到,一朝舉事,還扯出了嬴祝的大旗,卻仍然會有這麽多人反對。
這對自信滿滿的朱融來說,是迎頭一擊。
他目光再次巡視衆人,卻見一位底層的文吏将腰間劍拔出,抛在地上,然後長歎一聲道:“終不能爲了性命而從賊,又無力無膽殺賊以報國……朱融,請予我一死吧。”
這文吏原本隻是最底層的小吏,平日裏别說對朱融,就算是對朱融身邊的幕僚也是畢恭畢敬,但這一刻,他真呼朱融之名,朱融竟然覺得,這等微末之輩竟然隐隐可以與自己分庭抗禮。
他心中更是躁怒,此時此刻,也用不着象這許多年來一樣遮掩,因此他一揮手,厲聲道:“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