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學宮的路上,趙和一直默然無語。
當他們回到劉淳老屍體旁邊時,此時團聚在其處的人越發多了。
而且除了看熱鬧的閑人之外,還有十餘名差役在一位小吏的帶領之下,正試圖将屍體拖上一輛車子。
看到那些差役粗暴的動作,審期忙跳下馬,上前阻攔道:“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麽?”
“接着百姓舉告,此地有無名屍首,特此來收,你這是?”
小吏們看到了跟随趙和的劍士,知道這必定是在學宮之中極有身份的貴人,因此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這是學宮博士,自有學宮處置。”審期厲聲道:“況且死者爲大,哪有你們這般、這般行事者!”
那小吏向差役們喝斥了幾句,自然是裝腔作勢居多,算是給了一個交待,然後好奇地道:“這位學宮的老夫子,怎麽會在這兒遇害,我聽說當時無人看見,莫非是仇殺?”
趙和冷冷瞥了他一眼,小吏心中一凜:這學宮的少年郎怎麽這麽大的殺氣!
旋即他想到近來曆城中的種種傳聞,據說稷下學宮新上任的祭酒,就是一位小煞星,每日不殺一人取樂,便無法安眠。他臉色慘白,當即低頭,微退,忙不疊地道:“小人多嘴,小人多嘴,若是貴人沒有别的吩咐,小人告退!”
他連退了幾步,仿佛離趙和遠一些便能讓自己安全一點。
這模樣有些古怪,趙和又盯了他一眼。
隻是這一眼,倒讓這小吏冷汗都冒了出來。
“去吧,對了,車子留下,先借我們一用,過會有人送回衙門中,你們是郡守府中的差役吧?”審期道。
“一輛破車,不當什麽事情。”那小吏忙不疊地道,然後轉身就走。
隐約中聽到跟随小吏的差役在問:“四爺,你爲何這般害怕,就算是學宮中的貴人,總也得講些道理!”
“呸,閉上你的狗嘴,你難道不曾聽說麽,這位新來的祭酒,每日必殺一人,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啊,那少年就是那位血腥祭酒?”
“聽說是天殺星下凡呢!”
“我倒聽說是天災星,所到之處,必有災殃,難怪這裏會死一名學宮博士,你們說,是不是他害死的?”
不僅是這些差役,圍觀的人群中,也傳來竊竊私語之聲。原本衆人是又驚又怕地看着劉淳老的屍體,現在變成又驚又怕地看着趙和,甚至比看劉淳老的屍體更畏三分。
趙和默然無語,在馬上微微低下頭。
審期親手将劉淳老的屍體收上車,然後向趙和求道:“劉叔是受我之托來清泉寺調查這才遭難,請祭酒許我駕車載他回家。”
趙和微微點頭。
衆人再度動身,樊令跟在趙和身邊,與他一起穿過那些圍觀的路人,路人對趙和指指點點,同樣傳到了他的耳中。
他哪怕再遲鈍,也忍不住回頭看了趙和一眼。
趙和坐在馬上,雙眼茫然,似乎神遊物外不知在想什麽。
樊令撓了撓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從來不擅長揣測人心,但也知道,定然是周圍這些人“災星”、“煞星”的議論,讓趙和不高興了。
他心中惱怒,沖着那些圍觀的百姓怒吼了一聲。
嘩的一下,圍觀百姓吓得抱頭鼠竄,不少人相互推搡,有人跌倒,有人痛哭。
人群迅速散開,原本都圍住路上的,轉眼間便到了百步之外,唯有一個孩童,大約是被大人帶出來看熱鬧,慌亂中被大人忘了,又不知被誰推倒,正坐在路邊嚎啕大哭。
趙和翻身下馬,走到那孩童面前,伸手要将他拉起:“起來吧,不要哭,有什麽好哭的?”
那孩童不伸不去握他的手,反而揮手将他的手打開,哭聲更大,一邊哭一邊還叫:“走開,走開,你是災星,莫要禍害我!”
孩童才七八歲的年紀,趙和微微彎腰,直直盯着他,而孩童涕淚橫流,是打心底畏懼他。
不僅如此,人群之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忽然哭喊了一聲,然後搶過來,卻又不敢靠近趙和,而是隔着幾丈遠拼命磕頭。
“星君饒命,星君饒命啊,他還隻是一個孩子,他什麽也都不懂!”
老人連聲哀求,趙和看了他一眼,意興闌珊地回到了自己的馬身邊。
他看都沒有看那老人與小孩,也沒有說話,隻是徑直驅馬前行。
樊令立刻跟了上去,經過老人與小孩時,瞪了他們一眼,還向地上啐了一口。
樊令心中極是憤怒,同時又有些不解。
他不知道爲何趙和會有如此兇名。
他們經過之後,隐約聽到那老者在說什麽“浮圖保佑”之類的話語,顯然,他們是真以爲自己是死裏逃生了。
樊令跟着趙和行了一段距離,越想越是着惱,他撥轉馬頭,就要回去。
趙和瞄了他一眼:“你要做什麽?”
“那小娃娃倒還罷了,那老兒卻是個不知好歹的,我要去教訓教訓他!”
“别去!”
趙和隻說了這兩個字,又驅馬繼續前行。
樊令心中猶是不解,他嘟囔了一句,不過見趙和真不理睬自己,他心裏又有些畏懼,隻能跟了上去。
跟上去沒幾步,樊令突然一愣。
“阿爺我在鹹陽城中,除了怕老娘三分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大将軍也敢啐他兩口,怎麽現在有些怕這小子了?”
望着趙和的背影,樊令揪着自己的胡須,悶悶不樂地想。
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心裏不由得也疑心起來:“莫非真如方才那些蠢人所說,這小子是什麽星宿下凡降世,所以讓阿爺我心中暗自生畏?”
從這個角度去想,樊令覺得倒不難接受,若自己畏懼的不是一個凡人少年,而是天上的星宿,那似乎理所當然一些。
他不由得從背後又去仔細打量趙和。
與當初在平衷的棺材鋪子裏初見時相比,如今的趙和,身材高出大半個頭,眉目漸漸長開,不再是那面黃肌的模樣,多了幾分英氣與成熟,少了幾分稚嫩。
樊令揪着自己的須髯,再看了看趙和,然後點了點頭。
似乎這位真有些星光閃耀啊……難怪靡寶一見了就要拜倒。
樊令的性子,不覺得趙和是什麽天殺星或者天煞星有啥不好,他巴不得趙和越厲害越好,這樣他心底深處對趙和的那絲畏懼就有了合适的理由。
他催馬上前,與趙和并駕齊驅,卻聽得趙和幽幽地說了一句:“天煞星啊,聽說天煞……是孤星呢!”
樊令不解其意,隻是從趙和這話裏,感覺到某種悲涼,他覺得此時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但無論如何撓頭,卻都想不出該用什麽話語讓趙和高興起來。
他再看趙和時,那絲敬畏之中,不知爲何又混雜着一絲憐意。
這位的經曆和言行都太過奇特,所以時常會讓人忘記,他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少年。
他們在無語之中,經過曆城南門進了城中。
審期駕車在前,趙和在劍士護衛下在後,道旁百姓紛紛避讓,他們看着前面的車子。那隻是一輛普通的拖貨馬車,車上并無遮擋,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劉淳老的屍體。
雖然審期用自己衣裳将劉淳老的臉面遮住,但百姓還是知道,馬車上拖着的是一個死人。
竊竊私語聲又傳了過來:“天殺星所到之處,必有死人啊……”
“不知下一個被他害死的是誰……”
“小聲些,你們就不怕他聽到!”
樊令越聽越怒,幾次想要發作,可又害怕趙和發怒,所以每每都看向趙和,希望得到他的許可。
但趙和卻隻是低頭不語。
一人、一馬,低頭不語。
隊伍行過南十字街,準備轉向東面,再折向北。
經過南十字街路口時,街旁的一間店鋪的門緊閉着,隻是有兩雙眼睛透過門縫向外張望。
“趙和這小賊又在招搖過市了!”
隊伍行過之後,王五郎直起腰,喃喃罵了一聲。
程慈撇了一下嘴:“這厮如今可風光了,整個曆城,上自郡守,下至百姓,無人不怕他。”
“這種怕不是什麽好事。”王五郎冷笑:“你等着瞧吧,他猖狂不了多久!”
程慈眼光閃動:“哦,管家主如今都不敢出來了,莫非還有辦法對付他?”
“呵呵!”王五郎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這個話題。
“行了行了,他既然離開了,你們也得走了,我這店鋪總關着門,會惹人懷疑的!”
在他們身後,一個老駝子悶聲說道。
王五郎點頭道:“放心,這就走,程慈,用衣裳将你的嘴臉遮住,咱們走小路過去!”
“咱們去哪兒?”程慈又問。
王五郎依舊沒有回答他,而是自顧自來到院中,從後門離開了這家鋪子。
小巷七扭八拐,連曾經在曆城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程慈都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從那正在建起的浮圖塔判斷出自己大緻的方位。
已經到了曆城的西面,似乎就在齊郡郡守府衙之西南,穿過大橫街,便可以到那座正在興建的浮圖塔。
“這裏是……曆城倉!”确定自己的位置之後,程慈眼皮一跳,猛然将頭低下,以掩飾自己驚駭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