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學宮的地牢,設在學宮的正北,這裏的一座小丘被挖空,于其中設有十六間牢房。
樊令舉着火把在前,趙和帶着審期在後,高淩與姬北則緊緊跟随。
爲了防止四人串供,所以彭紳等人并沒有關在同一間牢室裏,他們被關在相距甚遠的四間牢室。
趙和先到了彭紳的牢室。
門一推開,火把開始劇烈地跳了兩下,顯然是風對流帶動了火焰。
審期看了火把一眼,然後走進了牢室。
一進牢室,他的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你們動過這裏?”
姬北與高淩無奈地對望了一眼:“我們總要查看一下他們是不是真的死了……”
審期冷笑了一聲:“外行能查看出什麽來,反倒是壞了現場!”
他先是來到彭紳屍體之前。
彭紳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雙眼睜得老大,似乎看到了什麽讓他驚駭的東西。
審期看到他這死狀,神情微微一變,立刻上前,将彭紳的嘴巴捏開,往裏看了看,然後又仔細打量着彭紳口鼻,甚至還湊到彭紳嘴邊去嗅聞嗅。
他直起腰,回頭看着趙和。
“說吧。”趙和知道他一定是有所發現。
“初步判斷是窒息而死。”審期道。
窒息而死!
衆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彭紳的脖子,一般情形之下,窒息而死都被人卡住脖子無法呼吸,但彭紳脖子上沒有任何痕迹。
或者是被人捂住口鼻,可是彭紳口鼻處也沒有傷痕,看不出曾經被人捂住過。
“怎麽會是窒息而死?”姬北喃喃道:“他難道是自己閉氣将自己憋死了?”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說出來之後,自己也覺得愚蠢,立刻搖頭否定:“不可能,絕無可能。”
審期觀察了一下彭紳身上受刑的痕迹,又搖了搖頭:“施刑手段很粗糟,雖然看起來駭人,但隻要意志堅定,不難承受。”
他這話說得姬北更不敢出聲了。
審期在屋子裏又走了一圈,還特意來到一處由栅欄欄住的小洞:“這是什麽?”
“通風口,這裏在山腹之中,若沒有通風口,裏面氣味極是難聞。”高淩解釋道。
趙和順着審期所指,看了看通風口,覺得也沒有什麽可疑之處。通風口吹來的風雖然大,但本身很小,根本不可能讓人從其中鑽過來。
審期細細打量了周圍地面一圈。微微搖頭,然後道:“這邊差不多了,我們去别處看看。”
衆人跟着他又來到另外一間囚室,發現如彭紳那邊一樣,連死者屍體所躺的位置都沒有什麽區别。
緊接着是第三間、第四間,當四間囚室都看過之後,趙和再看向審期,審期道:“誰是最後一個見到他們活着的情形?”
“送飯之人。”高淩道。
“送飯?”
“是,祭酒說了,該有的禮遇也得有,故此我們還是給他們備有飯食。”
審期立刻揚眉:“送飯之人是自己一人進去的,還是你們陪同去的?”
高淩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臉色微變:“他也給我們送了飯,當時我們在外吃飯,所以他是一個人進來……隻是我們并沒有聽到裏面有任何異樣聲音,而且……”
審期目光森然在這些劍士身上一一掃過,然後道:“祭酒,請将這二十四名劍士都暫時拘住,這二十四人當中,還有兇手同黨!”
趙和此來,除了帶樊令護衛之外,也另帶有十二名劍士充作護衛,他看了看這些劍士,緩緩道:“我相信其中同黨寥寥無幾……不需要拘住,你隻管指證就是!”
“先派人去将送飯者帶來,送飯之人必定有問題!”審期道。
有人去尋送飯之人,不一會兒便跑了回來,臉色有些異樣:“人已經跑了!”
在審期說送飯之人有問題之後,趙和便知道,那人肯定已經跑了。
“那麽唯一線索便在諸位身上了,是誰與送飯之人勾結,自己站出來,老實交待,我會爲其向祭酒求情。”審期道。
二十四名劍士,包括高淩與姬北,一個個面面相觑,他們不約而同想到那天,趙和與審期用僞造的指印詐出學正段回乃是刺殺主謀的事情。
今日……難道又是故伎重施?
就在趙和與審期追索學宮中的内奸之時,曆城東市外,一座路旁的井,打水的繩子忽然動了動。
悉悉縮縮的聲音響起,不一會兒,便有個身影從井中爬了上來。
那身影先是縮在井口,左右張望,看到天色已晚,沒有一個人影,這才松了口氣,拉動繩索,将另一人拖了上來。
“該死,你這厮還這麽重!”先上來者喘着氣道。
“我也不想這麽重,近日總是酒肉,還有不發胖的?”後上來的道:“王五哥,如今我們往哪裏去?”
從井中爬上來的,正是王五郎與程慈。
他二人自密道裏逃離穎上堂,因爲害怕追索,所以不敢立刻逃走,便躲在這處井中的密室裏,直到夜深,這才出來活動。
“少廢話,跟着我就是。”王五郎又罵了一聲。
此時天色陰沉,無星無月,他們幾乎是摸索着前行。好在王五郎對曆城極爲熟悉,哪怕這種情形下也能夠帶路。
程慈跟在其後,轉了許久,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這裏究竟是何處?”
“都跟你說了,少廢話,若是你再東問西問,直接扔了你不管!”
程慈大恐:“别,别,我如今無處可去,王五哥,你若是扔了我不管,我再落到赤縣侯手中,定然要被他剝皮,我都跟你說了那麽多和他有關的事情,他肯定以爲我已經投靠了管行首,絕對不會輕饒我,我知道他這個人,他對背叛之人,絕對不會放過……”
“閉嘴,噤聲!”聽得他還一個勁唠叨,王五郎怒氣上湧,幾乎想給這厮一記耳光。
程慈委委屈屈地閉住嘴,又跟着王五郎身後,向前繼續摸索了一段距離,其間還拐了好多個彎。雖然程慈當初在稷下旁聽時,也曾在曆城居住過一段時間,對此比較熟悉,可這麽轉下來,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了。
他心中隐約猜測,轉這麽多彎是王五郎有意而爲。
不過他也明白,自己身上的嫌疑并未洗脫,所以王五郎對他保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兩人在黑暗中足足摸索了一個半時辰,都到了後半夜,王五郎才低聲道:“停下,就是這了。”
程慈停下腳步,四處張望,卻仍然什麽都看不清。
王五郎在一面牆上摸索了會兒,似乎摸到了某戶人家的門,他輕輕敲動着門。
門裏傳來犬吠之聲,緊接着,便有人低低問道:“是誰?”
“錢可通神,無往而不利。”王五郎輕聲道。
這應當是暗語。
門裏傳來挪開門栓的聲音,緊接着,門被打開。
但仍然沒有任何光亮,隻是隐約間,有個駝背之人站在那兒。
王五郎見到那駝背之人,似乎有些激動:“家主安否?”
“家主應該還安好,隻不過尚不知居身之處,你怎麽還帶了别人來?”那駝背之人沉聲道。
“這是程慈,分乳堂程氏之人,家主說了要帶着他。”
聽到王五郎這般解釋,那駝背之人才沒有繼續說話。程慈覺得他似乎在黑暗中打量自己,心裏有些奇怪,這麽暗的情況下,難道這個駝背還看得清周圍?
“等一下,又有人來了,你們快進來。”
那駝背之人突然又道,迅速将程慈拉了進來。
程慈也發現,在他們身後,似乎有光傳來。隻不過不等他借着這光仔細打量周圍,就被那駝背猛地拉進了院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緊接着,那駝背摸黑将院門又鎖了起來。
程慈心怦怦直跳,覺得這邊的氣氛實在詭異。他試着往王五郎那邊靠近一些,卻被王五郎一把捂住了嘴巴。
“噤聲!”王五郎湊在他耳畔道。
然後,程慈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來人似乎并不準備掩飾自己的行蹤。
到了這院子前,來人停住腳步,然後輕輕敲了敲門。
駝背如同方才一樣,開口問道:“誰呀?”
外邊人低聲道:“錢乃百善之源。”
這與王五郎所說可不一樣,不過應當也是正确的暗語,所以駝背還是開門,而且似乎還很高興:“有家主的消息麽?”
程慈嘴被捂住,眼睛卻在那裏拼命眨,想要聽到接下來那人會說什麽。
但是捂着他嘴的手突然一松,轉而将他的耳朵捂住了。
雖然還隐約能聽到一點聲音,可哪怕程慈全力去判斷,也無法聽真切。
門打開之後,但原本那人亮着的燈籠卻又熄了,那人跨了進來,與駝背說了幾句話,便又退了出去。
如同駝背一樣,程慈根本看不清這人的相貌。
對方大約是從駝背那兒得知,這裏還有外人,程慈感覺到他匆匆往這邊看了一眼。程慈相信,這麽黑的情形之下,對方同樣也看不清他。
又說了兩句話之後,那人退出了院子,直到駝背将門重新關好,王五郎才放開了程慈的耳朵。
“你休要怪我防備你,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王五郎道。
程慈在黑暗中笑了起來:“我自然知道。”
若是有燈光,應該可以看出,他的笑容發自内心,而且他的眼中閃動着驚駭和喜悅的複雜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