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制止樊令立刻擊殺洪力的舉動,甚至讓樊令不要去阻止洪力拾回自己的劍。
在那之後,他歎了口氣,再看向坐正身軀的段回,溫聲說道“段學正,我與你無怨無仇吧?”
“我說了,我不是爲私怨殺你,我是爲了學宮大義!”段回厲聲道。
“大義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趙和搖頭歎息。
跳到這邊來的蓮玉聲聽得這句,頓時又生歡喜,喟歎道“僅此一句,我浮圖教與道家兩派精義,都盡在二師兄言語之中了!”
趙和頓時沒有繼續裝腔作勢的興緻了,他翻了這浮圖僧一眼,然後向段回道“我有一句實話,要說給你聽……”
衆人見他已經将事情做到這地步,卻還有話要說,都以爲有什麽了不起的驚天秘密,便又豎起耳朵。就連段回,也不由抿着嘴,專注地看着趙和。
“算了,我說了你們不會信的,還是讓審期來說吧。世運兄,你把事情說給他們聽聽。”
審期面上微微露出笑意。
他環視了身後那些高台上的大人物們一眼。
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學子們。
“指印之差别,先父便有所知,但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從各種罪證之上提取指印。在下花費了十五年功夫,以杵作身份,于百餘具屍體上做了試驗,慚愧的是,至今尚未能成。”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周圍人哦了一聲,旋即意識到不對,不少人失聲驚呼“什、什麽?”
“你的意思是?”
“難道說!”
審期點了點頭,眼中露出笑意,但臉上笑容卻依然很淡“諸位猜想得不錯,事實上,在下還沒有辦法從那弩矢的箭頭、箭杆上提取指印。”
他一邊說,一邊将方才那小方盒又取了出來,打開方盒,露出裏面那張有淡淡指印的紙。
他将紙舉了起來,把指印給衆人看了看,然後松手。
風吹過來,将紙和指印一起帶起,在半空中飛飛揚揚,半晌也不落下。
“這指印原本是我自己的,但是赤縣侯覺得有趣,非要用他的,所以所謂的罪證,其實是假的。”審期道。
衆人一片嘩然。
不僅僅是嘩然,不少人心時感覺生出懼意。
就一枚僞造的指印,便将堂堂稷下學宮的山長、學正,還有數千在場之人,都耍得團團轉!
然後大夥都同情地看着地上坐着的段回。
而段回則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孔鲫。
孔鲫卻是雙眼發直。
“所以說呢,若這二位不心虛,指印沒有半點用處。若孔山長不心虛,那二位被逼上台後,我就下不了台了。若段回你不心虛,呵呵,你還是稷下學宮的學正,而我隻能灰溜溜滾回鹹陽。自然,最關鍵的還是孔山長啊,在此,我還得多謝孔山長了。”
趙和接過話去,坐在榻上,還真的笑吟吟向孔鲫一揖。
孔鲫倒仍然站得筆直,目光也收了回來,目光冷然“詭詐之術,絕非正道。”
“這隻是讓你這般學富車的大學者知道,象墨家這樣的老實人,象我這樣不學無術的惡少年,若是被欺負狠了,也會算計人的。”趙和攤開手“明知段回刺殺于我,卻要強迫将我接入稷下學宮,孔山長,你敢說若無今天,十天半月之後,我會不會因爲傷重不治而暴死?”
孔鲫沒有回答。
在段回原本的計劃之中,便是讓趙和在學宮裏“養傷”,等過段時間風頭過去之後,便讓他傷發而死。
“所以,我這條命能夠留下來,還須多虧了孔山長!”趙和又向孔鲫行禮。
孔鲫還是站得筆直,不過有人已經看到,他的雙手手指,時而握緊,時而松開。
坐在高台上的段回慘然起身“山長,事到如今……”
孔鲫歎了口氣,望着他,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我無話可……”
他那個“說”字還沒有出來,段回卻再度全力沖刺。
隻不過這一次,段回沖向的對象,卻不是趙和,而是孔鲫!
孔鲫沒有反應過來,他旁邊朱融的護衛也隻顧着擋住朱融,一瞬之間,竟然讓段回沖到了孔鲫面前。
段回舉劍,架在了孔鲫脖子之上“若你早薦我爲學宮祭酒,不裝模作樣要避嫌疑,何至于有今日,我儒家早就獨尊于學宮……呃……”
噗!
一聲響後,段回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胸。
一枝弩矢的箭頭,從他胸口透了出來。
他身體向前傾倒,長劍在孔鲫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雖然不深,卻還是流出了血。
孔鲫抱住了他的身體。
孔鲫突然想起,三十餘年前,當段回還是一個翩翩少年時,初來學宮,隻是學宮中一博士的自己看到了他,對他的天賦才情極是欣賞,讓他拜在自己門下。
當時自己将他扶起,似乎也是這一姿勢。
孔鲫突然間老淚縱橫。
當初那個立志要壯大儒家要讓儒學大行于世的少年,是什麽時候死去的呢,是死于誰人之手呢?
他無聲地抽泣着,用力扶住段回,不讓他倒下去。
“恩……恩師……”段回喃喃道“我……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劍随着段回手的落下,當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在段回身後,榻上的趙和,若無其事地将弩收回,藏在了被窩之中。
他轉向台下“原本隻是爲妨意外,不曾想還真有意外。”
台上台下,鴉雀無聲。
衆人都不蠢。
這哪裏是什麽意外,段回今日,完全被趙和牽着鼻子走!
底下的曾燦此時吸了口氣,臉上既是沮喪,又有幾分興奮。
“了不起,了不起!”他喃喃自語。
“曾賢弟,你說的了不起,在哪兒?”有個憨些的問道。
“先是用評判論辯之事激怒段學正……嗯,段回,讓他始終心浮氣躁,然後借指印之事誤導孔山長,再故意揭破此事,讓段回将恨意轉到孔山長頭上,趙,趙祭酒是深恨段回,所以不但要他死,而且還要他身敗名裂!”曾燦道。
那個憨些的聽了大駭,然後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着曾燦。
“這麽看我做什麽,一副同情我的模樣。”曾燦與他交情不錯,翻了他一眼道。
“自然是同情你,别忘了,你可也是得罪過趙祭酒的!”那學子道。
曾燦頓時呆住了,滿心都隻有一個念頭我也得罪過趙祭酒,他現在雖然要借我之力,但如今局面已盡在他掌控之中,他若是要與我算賬,我該怎麽辦,我究竟是現在就跪在他面前求饒好,還是立刻遁離遠走高飛好?
曾燦心中的糾結且不去說,趙和收好弩後,從榻上下來,站在高台之上。
雖然他的服飾有些古怪,半邊胸膛尚因爲包紮的緣故露在外邊,但此時此地,再沒有一人敢小看他,更沒有一人敢嘲笑他。
他肅然道“我爲學宮祭酒,當有正風護紀之責,如今段回罪證确鑿,我罷去他學正之職,諸位可有異議。若有異議,如今提出,尚可商量,但如今不說,事後再後背唠叨,我就當是段回同黨處置!”
此語一出,在場衆人,無論是學宮的老師,還是底下的學子,哪個還會有異議?
“學宮山長孔鲫,私心作祟,治教不嚴,未持公道,未守正理,我雖然不能罷去他的山長之職,但将上奏朝廷,對他彈劾,在朝廷旨意到來之前,暫停其庶務,令其安心靜養,諸位可有異議?”趙和又道。
開始是沒有一人出聲,但聽到趙和要處置孔鲫,底下議論的聲音就多了起來。
片刻之後,台上法家學正韓勝站了出來“我有異議。”
衆人以爲趙和要挾大勝之威駁斥韓勝,甚至要将韓勝與孔鲫、段回同罪,因爲趙和從一開始給大家的印象,就絕對不是什麽寬仁之人,相反報複心極重。
卻不曾想,趙和聽到韓勝此語,拱了拱手道“請講。”
“未聞以祭酒可停山長職務者,無論是大秦律令,還是稷下學規,皆無此理。”韓勝闆着臉道。
“那依韓學正之意,當如何處置,讓孔鲫還在這屍餐素位麽?”
韓勝道“稷下學規中有言,若山長不能視事,則可由祭酒、學正聯手代行其職,正可用于此時之事。”
衆人心中都是一動。
稷下學宮學規中确實有這樣的條文,隻不過是針對學宮山長年老或生病,難以處理事務時而用,但借用在此時,似乎也可以。
隻不過韓勝這時拿出這條來,卻有些摘果子的嫌疑。
畢竟孔鲫與段回,可以說都是趙和一手廢掉,最後權力卻由祭酒與學正們共同瓜分,而他韓勝,正是學正之一。
韓勝說到此處,然後拱手“我爲法家學正,肅令學宮風氣,原本爲我份内之事,但山長、段學正皆爲此等之事,我卻不能查之,我亦有過,請祭酒上奏朝廷,去我學正之職。”
趙和本來眉頭皺了起來的,聽他這樣說,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眼。
稍過片刻,趙和道“何須至此?”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韓勝卻用了一句儒家之話,爲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拿出了理由。
他旁邊的道家學正莊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該辭去學正之職,但是韓勝轉過臉,卻用嚴肅的目光盯着他,他隻能歎了口氣。
韓勝以自己的去職,換取趙和認定他的建議沒有私心,但韓勝仍然怕趙和大權獨攬之後行事荒唐,所以必須留下素有德望的莊涵與趙和分權,作爲對他的牽制。
趙和見此情形,眯着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