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怕飲水吃飯,都要怕被人下毒了!”
趙和此話聽到别人耳中,隻當他又在大方厥辭,但聽在台下一人耳中,那人卻是神情一動。
杵作審期眉頭微皺,低聲道“毒……毒……難道是一種我還不知曉的毒?”
曾燦在他身邊,奇怪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沒什麽。”審期皺眉苦思,搖了搖頭,多年的職業習慣,讓他沒有把握的話不會亂說。
“别想那麽多,馬上就得輪到你上去了。”曾燦低聲道。
審期點了點頭,盯着台上的趙和。
“你不要再胡鬧丢臉了,莫非你嫌這幾日學宮的顔面丢得還不多麽?”旁邊段回厲聲喝道“劍士,劍士,拖他下去!”
趙和在台上一攤手“諸位請看,幕後指使現在就不想讓我說話,等我下去之後,少不得還要被殺人滅口!”
此語一出,哪怕段回已經隐隐有所猜測,卻還是禁不住臉色煞白,而那些學宮士子,則嘩然大叫,聲浪幾乎如海潮一般嘈雜。
趙和此時才回過頭,正視着段回。
段回臉色恢複過來,凝視着他,冷笑道“趙祭酒,我确實瞧你不順眼,那是因爲你德不配位!你今日誣我是刺客的幕後指使,且與我說清楚了,若不能說清楚,少不得要讓你知道君子之怒是何意!”
“君子之怒?”趙和哈哈笑道“我不是說了麽,那是山長告訴我的,昨夜你先離開,在你離開之後,山長便将事情告訴我了,還在我面前爲你求情,說你雖然一時糊塗,卻是爲了學宮好,又是他的弟子。我原本答應了山長,可今日你還三番五次爲難于我,把我徹底激怒,所以你才會學到這君子之怒是何滋味!”
段回氣得胸脯起伏不定,但心底深處,卻又隐約有些懷疑。
昨夜他被趙和氣走,之後孔鲫與趙和說了些什麽,他也試着向孔鲫打聽,但孔鲫語焉不詳,似乎不願意細說,難道真如趙和所言,孔鲫将事情都向趙和坦白了?
心底疑窦一生,段回便忍不住看了孔鲫一眼。
孔鲫微微搖頭。
段回又有了勇氣,向趙和厲聲喝道“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
“自然是有證據的,不過在提證據之前,我先得請一位小吏上來。”趙和向着台下一望,然後對審期這邊拱手“審杵作,請上台來。”
審期此時,眼圈泛紅,他深吸了口氣,才大步走了過來。
“此人……昨夜那個劍士!”孔鲫瞬間認出了審期,心裏突的一跳。
昨夜此人跟在他與段回之後,雖然隔得比較遠,但他與段回的對話,沒準就被他聽到了。
可是昨夜自己與段回的對話中,并未涉及到幕後指使之事。
審期上來之後,趙和道“這位審期,字世運,乃是臨淄縣杵作。”
底下有人竊竊私語,似乎對審期的杵作身份不以爲然。趙和又徐徐道“自然,他還有一個身份,稷下學宮原本在臨淄,直到現在臨淄仍然有下院,他便是下院前任教谕審公諱铨之子。”
說到這裏,趙和臉上那些戲谑的神情完全沒有了,他掃視了一眼身後的孔鲫和段回“墨家審铨,墨家最後的钜子,十五年前,孔山長初上任時第一項舉措,便是将墨家從學宮除名,審铨也就成了墨家在學宮中最後一位教谕。”
此語出後,原本議論紛紛的學子們陡然安靜下來,就連一直在轉動着念珠的朱融,也雙眉微跳,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行了,介紹完他的身份,接下來就由他說話了。”趙和又道。
審期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這座高台之上,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記得自己父親在被驅出稷下學宮後的模樣。
父親原本正值壯年,滿懷重振墨家的理想,但還來不及施展,就因爲墨家被從稷下學宮中除名而破滅了。
父親一天一天看着憔悴下來。
父親仍然用墨家的儀制,穿着芒鞋麻衣,拄着杖,遇到不平之事仍然會出聲。
但審期知道,父親人已經垮了,所以在很短的時間裏,父親就憔悴、生病,然後死去。
父親最後的遺願,是要他繼承墨家之學,讓墨家重回稷下學宮,堂堂正正,能夠站在學宮的論道壇中論道。
他今天終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論道壇中,但還不算是論道。
審期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緩緩道“我自十五年前起,爲臨淄城杵作,參與了大大小小一千六百餘起案件,其中命案一百四十二起,至今未曾遺漏一位真兇。”
他用很平靜地語氣說着自己的經曆,下面原本有些不屑的聲音消失了。
“我昨日入學宮,開始偵察此案線索。”審期又道“有稷下學宮學子曾燦相助,事情辦得很順利,很快便鎖定嫌疑之人。”
“嫌疑人甲,洪力,稷下劍士,儒學學正段回親信,男,三十四歲,身高六尺七寸,重一百六十斤,身強力壯,孔武有力,十六歲入稷下學劍,至今十八年。”審期平靜地道。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着人群後方,那裏,一個留有虬須的劍士滿臉驚愕。
“嫌疑人乙,孫飛,稷下劍士,儒學學正段回親信,男,二十九歲,身高六尺九寸,重一百八十斤,善戰敢拼,曾于街中殺人,受庇于段回,十五歲入稷下學劍,至今十四年。”審期又道。
在洪力不遠之處,皮膚白皙的孫飛臉色陰沉,冷冷地盯着審期。
“之所以說他們是嫌疑人,是因爲尚未核對證據。”審期掃了孫飛一眼之後,徐徐說道“多謝趙祭酒給我這個機會,這是我用墨家之學發現的一個新的偵辦案件的方法。”
衆人都盯着他,審期心中突然有些激動。
“我們在定立契文之時,在公堂留下口供之時,都會按指印,我以墨家之術,研究了七萬九千枚指印,發覺這世上并無絕相同的兩枚指印。”審期一邊說,一邊舉起了自己的手。
底下人有大半,也都伸出了手,觀察自己的指印。
“大拇指指印與食指指印不同,左右手指印不同,同胞孿生子的指印,也不相同。”審期又道。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長盒,打開盒子,将裏面的東西呈給朱融等台上之人看,又微微彎腰,展示給台下衆人看。
那是一根箭杆,還有一枚箭頭。
“昨日行刺的刺客很小心,他們所用之弩,乃是大秦軍中制式弩,稷下學宮蒙朝廷特許,建有武庫,武庫之中,便藏有此弩,所以他們以爲,想要從武器之上尋找刺客,絕無可能,但他們卻忘了,弩雖然是制式,箭雖然是制式,可他們的指印卻都不相同。”審期又道。
此時底下已經有人驚呼“我左手食指與右手食指指印,果然不相同!”
審期繼續道“這箭杆與箭頭,便是昨日射中趙祭酒的,刺客必然在其上留有指印。我用黃臘加薄紙,從箭杆上取得了一枚指印。”
衆人都是目瞪口呆,看着審期又拿出另一個盒子,盒子打開之後,露出裏面的薄紙,而薄紙之上,隐約是有一個淡淡的指印。
“所以隻要請嫌疑人甲、乙上來,核對一下指印,便知刺客究竟是誰了。”審期看向洪力與孫飛“你二人,請上前來,我在這裏現場取你們的指印進行比對!”
洪力與孫飛此時也在低頭查看自己的手指。
不僅查看自己的手指,還将自己指頭與對方的指頭進行比較。
他們已經确認,審期所言不虛,每個人的指印确實不一樣!
二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
聽得審期催促他們,他們都将手往身後一背,就是不肯上去。
這一個動作,已經讓人看到他們的心虛。
審期轉過身,面向朱融“請郡守下令,讓嫌疑人留下指印,方便下吏做現場比對。”
朱融咳嗽了一聲,似乎起身要說話,旁邊的孔鲫卻伸手攔住他“朱郡守,依朝廷慣例,學宮之事,學宮處置。”
朱融笑了笑“可是如今事涉人命……”
“那日清泉寺中,趙祭酒殺黃峰,有人訴諸于朱郡守,當時朱郡守也是說,學宮之事,學宮處置。”孔鲫冷冷地道。
朱融點頭,便不再作聲,孔鲫看了一眼段回,又看了一眼審期,最後看着趙和。
“今日之事,到此爲止。”他緩緩說道“論辯既已分出勝負,諸生還不退去?”
他在學宮之中擔任山長十五年之久,素有威望,這一聲出來,哪怕明知他是在遮掩,還是有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準備離開。
趙和眯着眼睛,卻哼了一聲“我有說今日之事可以到此爲止麽?”
孔鲫閉起眼,大約過了一息,才睜眼低聲道“我必給你一個交待。”
“我隻要真相,不要交待!”趙和冷笑了一聲“今日就用被你所鄙視、摒棄的墨家之法,揭露你所謂的仁義道德!”
此語一出,立刻有人喝罵趙和,但更多的人卻是沉默。
孔鲫這種作法,确實讓人無法接受,除了他的死忠,别的人都是不滿。儒家雖然在稷下學宮中一家獨大,但道家、法家還有其餘諸子百家尚在,總有些人不願意,爲了儒家的顔面,卻将整個學宮的利益綁架在一起。
審期一指那兩名劍士“休要讓山長爲難,上來留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