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曾想到,原本被趙和扳轉過來的局面,竟然又會出現反複!
更沒有人想到,在稷下學宮之中,會有人用弩箭刺殺趙和。
所以當兩聲弦響之時,絕大多數人都在發呆,蕭由意識到不對,也隻是厲聲喝斥,倒是年邁的山長孔鲫,大袖揮動,猛然上前。
但這個時候,趙和已經從屋頂上栽倒下來!
樊令嗷的一聲,沖過去撞開屋下的幾名學子,一把抱住趙和。
卻見趙和身上插着一枝箭,臉色蒼白,嘴唇發青,隻是勉強還保持着意識。
“帶我走。”趙和低聲道。
樊令二話不說,将趙和抱起,轉身便走,蕭由緊緊跟在身側,随他們來的靡家護衛、随從,也都快步跟了出來。
孔鲫慢了一步,看到樊令将趙和抱走,揚聲說道“趙祭酒,學宮之中有醫所,有良醫!”
“學宮之中,還有刺客。”蕭由回頭冷冷說了一句,目光掃在孔鲫臉上,向來從容不迫的神情竟然多了些猙獰“孔山長,若這就是你所願望的,你就等着吧,你很快就會知道當今天子與赤縣侯關系有多親!”
孔鲫面色鐵青。
雖然面上仍然還保持着鎮定,但他心底卻是怒火翻湧。
身爲大儒,又是稷下學宮的山長,哪怕他不管什麽庶務,可消息怎麽會閉塞,怎麽會不知道剛剛登基的天子與趙和關系如何!
他甚至知道得還要更多些,趙和此行,名義上來當稷下學宮祭酒,實際上還肩負有别的使命,監督巡視齊郡事務,特别是爲可能出現的饑荒做準備!
他雖然不喜趙和,不願意趙和這樣的人成爲學宮祭酒,但他更不希望學宮因爲趙和的事情而激怒朝廷,要知道學宮一直保持着半獨立的狀态,趙和遇刺,将是朝廷全面控制學宮的一個最好借口。
“自求多福吧!”蕭由抛下最後一句,小跑着跟上了樊令。
孔鲫厲聲道“閉住學宮諸門,找到刺客!”
現在唯一的補救措施,就是盡快将刺客找出來,然後交給趙和處置——假如趙和沒有性命之憂的話。若是趙和被刺死,那麽就算找到刺客,學宮也将面臨天子與大将軍的雷霆之怒。
天子雖然隻聽政不幹政,但大将軍絕對不會容忍他在與犬戎作戰時,後方出現這樣的事情。
孔鲫想到這個後果,心中怒火更是翻滾不休。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痛呼。
卻是愣在那兒的程慈,此時反應過來,已經撲到了同樣呆住的曾燦身前,揮拳就給了曾燦下巴一下。
曾燦被打得向後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耳畔盡是嗡嗡的聲響。
“狗賊,你定是刺客同夥,若不是你,赤縣侯如何會久在屋頂,成爲刺客的目标!”程慈驚怒交加,下手極狠,兩三拳下去,打得曾燦五官都變了形。
曾燦痛得呼聲連連,終于回過神來,想要推開程慈,可程慈心中恨他,不顧自己安危往死裏揍他,若不是方才與潘琢激戰時失了劍,甚至會拔劍殺他。
好一會兒之後,反應過來的稷下學子紛紛上前,大夥七手八腳把程慈拖開,曾燦才爬了起來。
隻不過這時曾燦已經滿面是血極爲燦爛了。
“我與刺客不是一夥的!”抹了一下臉上的血迹,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曾燦先是惱怒地大叫,然後頓足,再然後一指東面“找潘琢,他即便不是刺客,也少不得和他有關!”
他嘴唇都被程慈打腫,說話不免有些不關風,因此衆人沒聽清他說的是誰,他重複了一遍之後,衆人才紛紛四散,到處去尋那個潘琢起來。
但很快,他們就被各方博士、教谕趕回了學舍。
“笑話,潘琢是什麽人物,一般的學子怎麽會是對手,除了稷下十劍穩壓他一頭外,别人對上隻怕都讨不了好!”一位博士對猶自不甘心的學子喝道“若他真是歹人,就憑你這點劍術,上去也是找死。”
衆人這才想到,這潘琢也是差點成爲稷下十劍的技擊高手!
“兩年前潘琢離了學宮,他的去向,你們有誰知曉?”山長孔鲫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亂,眉頭皺得更緊了。
趙和說的不錯,整個學宮上下,都欠缺實幹之才,雖然大夥都精通百家道理,可是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會混亂不堪。
比如現在。
“據說是去了徐郡……”
“我聽說是去了趙郡……”
“還有人講是去鹹陽找關系,看看能不能入虎贲軍……”
周圍七嘴八舌的聲音傳來,孔鲫眉頭皺得更緊,他目光掃過衆人之臉,衆人都閉上了嘴。
這些不靠譜的“據說”、“聽說”也被拿出來說事,這又是學宮缺乏幹才的一個證據。
孔鲫突然覺得,自己太老了。
他在擔任學宮山長之初,也曾經想有所作爲,要讓學宮煥發生機,但不知何時起,他似乎忘了初心,逐漸安于現狀,覺得學宮還能維持現在表面的繁榮,就用不着去大動幹戈進行改變。
現在看來,他……有些不稱職。
“估計人很難找到,剛才太混亂了。”他身邊那位中年學正沉聲道“山長,現在隻能盡力彌補。”
“我知道,讓程慈過來,還有那個曾燦,他惹的事情,他也出一份力氣。潘琢一定要找到,程慈那邊或許會有些線索,畢竟潘琢一直盯着他。”
與那些腦袋容易發熱的學子們不同,孔鲫此時還能冷靜地進行分析,他抓住了關鍵人物。吩咐完之後,他轉過身,走了幾步,然後又道“去請劉淳老。”
“劉淳老……有必要麽?”中年學正有些猶豫。
“劉淳老是學宮最好的醫者,無論有沒有必要,咱們的姿态必須做足,此次事情……若不能解決,學宮當真要迎來血雨腥風了。我知道劉淳老對我不滿,你們去多說些好話,他總不願看着學宮被屠吧!”孔鲫說到這,有些譏嘲地說道“我與劉淳老争這山長位置,位置是我得了,最後卻要靠他來救稷下學宮……這件事情,我要被他笑話至死。”
中年學正不敢多言,匆匆跑開。
他們這邊忙成一團,那邊趙和已經被樊令抱出了學宮之門。
衆人是騎馬而來,好在有一輛裝載行李的車,樊令将趙和放在車上,蕭由一個箭步跳了上來。
他看到趙和臉色慘白躺在那裏,雙眼已經失去了神彩。
蕭由心中大急,俯下身去,想要摸趙和脈搏,趙和卻沉重地擡起手“我不行了……師兄,十五年前的星變……究竟意味着什麽,你可以告訴我麽……”
蕭由喉結動了動“你……”
“還有,我的身世……師兄,你知道對不對?”趙和又道。
蕭由冷着臉,把手收了回去。
然後趙和微微一笑。
“沒事裝死做什麽!”蕭由沒好氣地道“傷得究竟如何?”
“兩枝弩箭射來,我避過一枝,還有一枝實在避不開,穿透胳膊後射中胸前。”趙和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十天半月之内,這隻手是不能動了。”
他在銅宮中的老師裏,便有前太醫令蘇飛,這位道家的賢哲同時是當世醫道大師,所以對自己的傷情,趙和做出了精準的判斷。
蕭由沉着臉沒有理他,小心地撕開趙和的衣裳,看到傷口和仍在傷處的弩箭,思忖了一會兒,便在行李中翻出一個箱子。
從箱子裏先是取出一柄剪刀,蕭由将穿透了胳膊的箭剪斷,說了一聲“忍着”,然後用力一抽,将箭杆從趙和左臂抽了出來。
趙和沒有任何反應。
蕭由看了他一眼,趙和卻是微笑“這點痛,不算什麽。”
“你能讓自己不發抖再吹噓不遲。”蕭由又是一聲冷哼,放下剪刀,從箱子中拿出一柄鋒利的匕首。
用匕首割開趙和上衣,再看胸側的傷口,蕭由吸了口冷氣。
這一箭,若不是被胳膊擋了一下,就會直接貫入趙和心髒。若真如此,就算是蘇飛複生,也無法救了。
“距離心髒尚有兩寸,看着兇險,實際上并無大礙,還比不得胳膊上傷重。幸好我謹慎,在衣裏襯了皮甲,否則當真性命堪憂。”趙和道。
“誰讓你爬上屋頂,你原本該有别的解決之法。”蕭由道。
趙和苦笑起來。
當時那種情形,急切之間他能想到的最好解決辦法,就是爬上屋頂說服衆人。蕭由或許能想到别的解決之道,可他受年紀眼界經曆所限,真的沒有辦法了。
“稷下學宮現在定然亂成一團,乘這機會,咱們暫且脫身。”趙和低聲道。
蕭由手中一刀下去,切開了趙和胸前的傷口,趙和猛然抖了一下,嘴裏依然沒叫出聲來。
“你還想繼續查那義倉之案?”蕭由問道。
“死了這麽多人……若是王夫子還在,他定然是希望我繼續查下去,不僅僅給那些死去的無辜之人一個交待,也是盡可能挽回點損失。”趙和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王夫子若未死,我大可以逍遙自在,他爲我而死,我就隻能爲他擔當些事情,否則心底總是不自安。”
蕭由冷笑了兩聲,卻沒有再說什麽,而是直接将帶着倒鈎的箭頭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