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此行帶的随從确實不多。
全部加起來,連男帶女,也不過是十人左右。
圍過來的稷下學子見此情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趙和,便是人群中的曾燦,此時雖然雙眼發亮,卻也若有所思。
“我來稷下學宮,并不想掀起血雨腥風,正如我來齊郡之前,如何知道義倉被盜賣,我在鹹陽市井中爲溫飽而奔波之時,哪裏會想到接下來會發生如此多的動蕩不安?”趙和聲音轉沉“在鹹陽事變之中,有位夫子……這位夫子是我最敬之人,爲我而死,我如何願意鹹陽城會有血雨腥風,會讓我所敬之人爲我而死?”
周圍已經是默然了。
趙和徐徐舒了口氣,将那根伸出的手指縮了回來“故此,現在還是回到了我自己說的那兩個理由,我不該誅殺稷下學宮學子,我不配爲稷下學宮祭酒,對不對?”
“對,你還算有自知之明。”有人在底下叫道。
然後一群學子都帶着嘲意,看着趙和。
孔鲫微微搖頭,他身邊一位學正上前,低聲道“近來學子之中,風氣頗爲浮躁,這等言語,看似讨巧,實際上不過嘩衆取寵,此間事了之後,當治一治此風!”
孔鲫點頭。
他再擡頭看向趙和,神情有些複雜。
趙和等周圍嘲笑之聲稍歇,然後繼續道“那麽我來問諸位一句,稷下學宮祭酒,其職責爲何?”
“學宮祭酒,乃是正學宮之風,肅學宮之紀,爲學宮之率……你連祭酒職責都不知曉,還敢來當祭酒?”曾燦插口說道。
“對,對,果然是不學無術之輩,連自己做什麽事情都不知道!”
“莫非你以爲祭酒是在學宮裏混日子的麽?”
趙和在人群中找到曾燦,向他伸手一指“這位學子說得好,學宮祭酒,乃正學宮之風、肅學宮之紀、爲學宮之率,至少在國子監中,祭酒的職責是這些。不過我方才看到稷下學宮這模樣,還以爲稷下情形與國子監不同,這裏的祭酒,就真的是在此喝喝酒混混日子呢……”
有輕微的哄笑聲響起,然後許多學子七嘴八舌,開始調侃趙和,多有侮辱之語。孔鲫卻是面色鐵青,微微歎了口氣。
趙和本來是笑嘻嘻的,等周圍聲音再稍弱之後,他突然神情一變“學宮祭酒的職權既然是正風肅紀爲人表率,那麽學宮祭酒誅殺一二有違學宮風紀、不顧學宮儀制、意欲敗壞學宮的不肖學子,有何不可?”
此語一出,那些嘲弄之聲頓歇。
“我誅之人,必有可死之處,你們不問我他們取死之因,卻揪着些末節不放,莫非你們覺得稷下學宮是可以是非不分的地方麽?”趙和又問道。
被他氣勢一壓,那些學子們的逆反之心又起,有人叫道“若是名正言順的學宮祭酒依制懲處不良學子,我等自然心服口服,但你何人也,你這祭酒是怎麽來的,自己心中就沒有點底數麽?”
周圍又是一片哄鬧之聲,不過原本在尋找機會的曾燦卻沒有加入。
不但沒有加入,他眉頭微皺,還隐隐有些憂慮。
“所以現在就隻有一個問題,我配不配擔任學宮祭酒。”趙和待衆人稍安之後,徐徐說道“你們覺得我不配擔任學宮祭酒……你們對我了解有多少,知道我師承何人,知道我所治何學,知道我所立何功,知道我所著何言麽?”
這一連四個“知道”,氣勢磅礴,轟然而出,讓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片刻後,眼睛已經亮如晨星的舒含揚聲問道“敢問趙……趙祭酒,你師承何人,所治何學,所立何功,所著何言?”
趙和心中對這小子的好感又加了幾分,他微微凝眉,伸出五根手指“你們可知,我自出世起便是銅宮之囚?”
這一點,不少學子都知道,即便不知道的人,此刻也紛紛向左右打聽,因此沒多久衆人便知道了,站在這屋頂上的少年,身世之奇,遠超過他們的想象。
而且人心恻隐,有些中立之人,未免就同情趙和起來。
“或許諸位以爲在銅宮之中是我之大不幸,以往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出得銅宮,經曆的事情多了,反倒覺得,身爲銅宮孤囚,是我的大幸運!爲何如此,因爲在銅宮之中,我有幸受教于五位老者,他們雖未正式收我爲弟子,但我卻早就對他們執學生之禮。”
趙和說到這,微微笑了起來,然後才繼續道“所以我也是有師承的,隻不過這五位的姓名,我在稷下不好說出來,怕你們因爲罵我而去罵他們,有辱師門。”
這話一出,底下一片絕倒。
就連闆着臉的孔鲫,此刻也嘴角稍稍上彎了一下。
“拿師承來說事,算是什麽,就好比是拿祖先功業說事,祖先功業那是祖先的本領,與後世子孫有什麽關系?”趙和又說道“諸位在此者,有哪位遇事都是報上師承,便可以将之解決的?”
孔鲫微微歎了口氣。
旁邊那個中年學正又側過臉來,輕輕說了兩個字“名家。”
正是名家之技。
那麽多出自諸子百家的稷下學子,不知不覺之中,竟然被趙和以名家論辯演說之技所惑,竟然無一人能夠出來打斷他與他辯駁。
“合同異派。”中年學正又道。
孔鲫點頭表示認可。
那邊趙和又道“至于我所治何學……我所治者,實學!”
此語一出,衆人都是愣住了。
所謂所治何學,其實就是問他屬于諸子百家中的哪一學說門派。所謂百家自然是誇大之辭,可是如今還在流傳的學派近二十家是有的,但其中并無一家被稱爲實學。
趙和在屋頂上攤開手“我方才不是說了,我有五位老師麽,這五位老師有儒家,有道家,有名家,有農家還有雜家……五位老師各說各理,我覺得都有道理,但偏偏他們這些道理又有些地方相抵觸,我若在儒家老師面前說道家的道理,少不得要被痛毆一番,打着打着我就開竅了,五位老師,五派學說,不管多有道理,但對我來說有用才是道理!所以我治實學,百家之中,有用實在的便是我所治之學,那些虛妄的大道理我敬而遠之!”
他這話說出來,中間又間雜着稷下學子們的竊笑之聲。
稷下學宮兼容百家,雖然道、儒、法被認爲是顯學,設有三大學正,但其餘教谕、博士,各家各派皆有。有些稷下學子,所學不隻一家,少不得因爲各家之間的沖突而受老師責怪。
但到他說出對虛妄的大道理敬而遠之時,那些竊笑的學子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不少人幹脆看向孔鲫。
孔鲫面色如故,他旁邊另一位學正則哼了一聲“終究還是雜家之說!”
趙和也往這邊望了一眼,然後又道“或許有人以爲我這是用名家論辯之技,爲雜家混雜之說作詭辯……我自己覺得并非如此,據我所知,稷下學宮教授得道理不少,但諸多學子,苦學多年,能實際用上的卻未必多。以此前死于定陶的那幾位爲例,諸位應當聽說過,我曾面斥其人,并揚言要除其名!”
稷下學子們立刻沉默了,隐隐有罵聲傳來。
“斯人已逝,原不該再出惡言,但我以爲,他們若能将所學轉化爲實幹,必不緻此慘事——諸位以爲他們是被火燒死的麽,方才我去清泉寺,帶了杵作查驗屍體,他們口鼻之中并無灰燼,證明火起之時,他們就已經沒有了呼吸。他們是先被人所殺,然後再縱火,縱火者不過是僞造現場。此事若我不說破,在場諸君,無論是博士教谕,還是各位學子,有幾人能察之?”
“數十近百人,一夜之間盡數爲人擊殺,然後再縱火,唯有一人逃出性命,還已經半瘋半颠,指責我是兇手……諸位想想看,這兇手狡猾兇殘之餘,其實也是死者,特别是這七位掌有職司握有權柄者缺少實幹之才所緻!”
“牽強!”有一位學正心中惱怒,脫口說道。
但是孔鲫深深瞪了他一眼,讓那位學正不得不放棄與趙和對辯的想法。
孔鲫明白,趙和說的沒錯。
兇手再強再陰險再兇惡,若是防守一方不露出緻命漏洞,對方也不可能做到無聲無息殺死百人然後再縱火滅迹。
齊郡守朱融這次從稷下征辟七人爲掾吏去辦此事,孔鲫原本就不太看好,沒有想到的是,結果會比他此前想的還要凄慘。
“至于我所立何功,莽山賊勾結奸人,夜入鹹陽,我發現并求援,所活者數以千計;犬戎刺客潛身鹹陽,圖謀不軌,爲我所破,我親手斬殺者不下五人;公孫涼與前大宗正嬴迨、前禦史大夫晁沖之等密謀,外結犬戎,内引山賊,做親痛仇快之事,又爲我所破,我親手殺前大宗正嬴迨與公孫涼,這算不算我的功業?”
趙和徐徐說起自己在鹹陽城的經曆,這些學子們隻是一知半曉,甚至相當多的人以爲他隻是一個靠着讨好新帝而上去的幸進之臣,此時聽他用平淡的口吻說自己做過的事情,一個個不禁血脈贲張,對他的印象,也頗有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