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寶站在驿館之前,揮動着胖胖的手,十分豪氣地道:“就是這,我要見赤縣侯……我是誰你都不知道,那你怎麽敢攔我?”
這厮在趙和身邊時小心翼翼,但面對這些普通的軍卒,他的氣場就十發之足。他身材不高但足夠胖,手舞足蹈之下,還真給人不小的壓迫感。
“這不得商家四姓中的靡寶行首麽,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名攔住趙和等人的“差役”及時晃了出來,他認出了靡寶。
“認得我就好,我爲赤縣侯幕僚,來這裏拜見赤縣侯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靡寶露出和霭的笑。
他笑起來時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不這那“差役”卻不敢将這笑當成善意的表現。
“這個……郡守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内,你什麽時候成爲了赤縣侯的幕僚?”
“自然是在來曆城的途中,我與赤縣侯一見如故,我見赤縣侯胸懷廣闊,腹有珠玑,心中佩服,立刻納頭便拜,直呼主公,然後就成了赤縣侯的幕僚了……你有意見?”
靡寶說完之後,不等那人答話,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站他,然後猛然拍了一下自己腦門:“我瞅着你有些眼熟,你不是那個什麽誰誰誰,怎麽跑到這做差役了,莫非是被稷下除名……啊,想起來了,你名叫那個誰誰誰……”
那“差役”大怒,瞪眼喝道:“靡行首,你若再羞辱于我,休怪我翻臉!”
靡寶噗的一笑:“你盡管翻就是,你們縱橫家到處生事,就算我不羞辱你,你難道就會對我客氣麽?”
那“差役”臉色微變,目光閃動。
他在稷下學宮,一直是以法家身份活動,但實際上他是縱橫家一脈,隻不過此事知之者甚少,卻不曾想,被靡寶在這翻了出來。
“誰是縱橫家了?”他沉聲喝道。
“是不是縱橫家你自己心中明白,對了,公孫涼好象和你關系不錯吧?”靡寶又道。
聞聲出來的趙和與蕭由對望了一眼,看向那個“差役”。
那“差役”神色一正:“公孫太寒在稷下時聲名遠揚,與他結交爲友者,不止我一人,莫非你要給這些人都安插罪名?”
“我又沒有說你有罪,你急個啥,我隻是讓你别擋道!”靡寶哼了一聲,用力推開攔在自己面前的軍士,然後走到趙和面前,笑着拱手彎腰:“主公,屬下誠邀主公去我宅中小住。”
趙和哦了一聲:“你家在這裏也有宅子?”
“我家主要商道在海上,而齊郡靠海,故此在大多縣城都有我家商号。”靡寶道:“曆城是齊郡郡治之所在,幾十年前我家便置了宅院,主公放心,足夠大也足夠安靜,不虞有人上門打擾。”
趙和與蕭由對望了一眼,那名“差役”卻叫道:“儀仗護衛未備,赤縣侯此時出門,恐有大膽之徒攔路羞辱……”
“不會,你看。”靡寶一揮手,指向自己身後。
那“差役”回頭一看,隻見驿館外圍,不知何時出現足足有一百餘人,一個個都穿着黑衣,身挾利刃,肅然而立。
“齊郡多遊俠兒,隻要有錢,還怕沒有儀仗護衛?”靡寶得意洋洋:“時間稍緊了些,若再給我充足點,我可以調來五百人充作儀仗護衛,甚至不用勞煩郡守,我的人便可以護送臨淄王就封!”
那名“差役”張大了嘴巴,喉結連接動了幾下,最終還是頹然。
他确實可以強行攔住趙和,但理由呢?
便是齊郡郡守朱融軟禁趙和,也不敢直接拿出罪名來,隻是拐彎抹角行事,何況他?
而且真的強行攔下,這分明鐵了心要投靠趙和的靡寶沒準就敢讓那些“護衛”搶人。憑借朱融留下的幾十名軍卒,擋住趙和幾人是可以,要擋住這百餘人,除了真正動手就沒有别的辦法了。
直在曆城動手,出現死傷,這就不是他一個弄權小吏能夠撐得住的了。
他眼睜睜看着趙和、蕭由等人跟着靡寶出門,心中猛的一動,向身邊一軍士使了個眼色,那軍士會意,立刻跑了出去。
這是去通風報信了。
“多謝你……隻是靡行首,你這樣行事,不怕得罪朱郡守麽?”出了館驿,雖然被軟禁的時間不長,趙和還是忍不住舒了口氣,然後向靡寶問道。
“那家夥叫徐钰,字元晖,稷下六骐之一,性子陰險,如今在齊郡郡守府爲掾史,不過一弄權小吏,得罪他還不算是得罪了朱郡守。”靡寶得意地笑了笑:“況且朱郡守清正廉明,最是公正,隻要我未曾有違法之舉,他便不會爲難我。”
“前面一句是真心,後面一句,隻怕未必真心吧。”趙和聽得有些怪,想了想問道。
靡寶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停下之後,他肅容道:“赤縣侯明察秋毫,我的一些小心思是瞞不過的,早些年朱郡守對我們商家還算寬容,但這幾年卻限制頗多,我就算再去讨好他也沒有用處……他是輕重家之人。”
趙和心中一動。
諸子百家之中,有幾家名聲不響,但并不意味着其影響就小。
比如靡寶所說的“輕重家”,雖然往往依附于儒家或者法家之中,但是輕重家在大秦的朝堂裏,也頗有支持者。
他們主張由朝廷幹涉一切貿易與生産,平準物價,節制财貨。與主張自由行商少作幹預的商家,可謂是天生對頭。
難怪靡寶說自己再去讨好朱融也沒有什麽用處,雙方根本在理念上就有沖突。
“即便如此,靡行首講究和氣生财,也不必爲我這不相幹的人去招惹堂堂郡守啊。”趙和又道。
“我就知道我的心思在赤縣侯面前藏不住,赤縣侯可知我商家最大的願望是什麽?”靡寶拍着自己鼓鼓的肚子,眼神有些深遠。
趙和知道商家主張以貿易來帶動财富流動,在财富流動中賺取利益,因此他猜測道:“可是賺更多的利潤?”
蕭由在旁咳了一聲,提醒道:“呂不韋。”
趙和霍然明白:“奇貨可居?”
靡寶點了點頭:“商家最大的願望,就是奇貨可居,昔日呂不韋得一奇貨,而成大秦相國,今日我靡寶,也是将赤縣侯視爲奇貨啊。”
趙和有些無語。
這是第一次有人當面說将他當成一件貨物,雖然是奇貨,但趙和還是不覺得有什麽榮耀。
“赤縣侯以爲我剛才對那個徐钰說的要拜你爲主公隻是诳他麽?”靡寶又道:“這一路行來,我看赤縣侯行事,又仔細打聽赤縣侯過往,便知道赤縣侯是我一直在找的目标了。”
趙和眉頭一皺:“一直在找的目标?”
“十五年前,星變之亂起于鹹陽,那時我父親尚在,得知消息之後,他便喚我入密室,對我說大争之世又至矣。”靡寶胖胖的臉上極爲嚴肅,再沒有半點戲谑之意:“商家四姓雖有财富,但這财富如藤蔓,必須依靠大樹才能向上生長、開花結果。從那時起,我們靡氏就一直在尋找能夠幫助我們在大争之世中立足的大樹,直到我結識了赤縣侯。”
又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星變之亂,在諸多目光長遠之人眼中,似乎意味着某個特殊的節點降臨。
商人追逐利益,自然對利害最爲敏感。
“我哪裏算得上是什麽大樹?”趙和搖了搖頭。
“赤縣侯現在當然不是大樹,還隻是一棵小樹,但十年後呢?十年後赤縣侯正值少壯,領軍在邊疆立些功勞,便可入朝爲一軍将主。再過十年,左右将軍或者衛将軍之職,赤縣侯便可任之,甚至……彼時大将軍若是身體老病,那麽這大将軍之職除了赤縣侯,還有誰能擔任?畢竟赤縣侯與天子的交情,非比尋常!”
确實是非比尋常,雖然結識的時間隻有大半年,但是趙和與嬴吉曾經并肩作戰同生共死。
“若是等赤縣侯真的騰飛之時我再來攀附,那時赤縣侯正眼都不會瞧我一下,可現在我就歸附,那便是赤縣侯元從舊部……”靡寶笑着道:“我野心不大,不想着如先賢呂不韋那樣投資一人而獲利一國,我隻想着依附于赤縣侯,在大争之世中保全家業罷了。”
趙和輕輕說了一聲“大争之世”。
他知道大争之世,銅宮教他的那些老先生們描述過彼時的恐怖。大争之世中,諸子百家人才輩出,智士謀士毒士相繼登場,整個天下都變成棋盤,而這些傑出之士爲了自己的理念彼此算計、争鬥,直至流血、死人。
更有甚者,大争之世會演變成曠日持久的亂世,如同被始皇帝結束的戰國,二百餘年混戰不休,一場大戰下來,可能就有數十萬青壯被活埋坑殺,無數英傑毫無價值也毫無尊嚴地死去。
趙和看了旁邊的蕭由一眼,難道讓蕭由産生急迫感的,也是因爲這大争之世的來臨麽?
旁邊一直在聽着他們對話的樊令此時甕聲道:“胖子,你恁多心眼,怎麽還能長得這麽胖?若我也和你一般思量這許多,定然頭突身瘦,不成人形!”
“若我也象你樊兄一樣上陣沖殺,定然會變成一團爛肉。”靡寶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容收住之後,他後退了兩步,牽住了趙和馬的缰繩,拜倒于馬前:“如今,就請赤縣侯許我從今日起稱你爲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