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絕不後悔


“方才法家的這位何學長說赤縣侯過問此事,不合大秦之律,但是朱郡守以你們七人來查此案,又合了大秦律中的哪一條?”

趙和身邊的蕭由突然插了一句話。

那何東精神一振,似乎早就等着這一刻,張開嘴巴就要引用大秦律上的條文典故,卻被蕭由一揮手擋了回去:“沒别的意思,你不用回答,朱郡守乃一郡之長,原本就有臨機決斷之權,隻是有些奇怪,朱郡守爲何會這樣做罷了。”

那個負責交涉的嚴正拱手正容:“朱郡守來齊郡,自最下的小吏做起,曆二十年,終爲郡守,義倉之政,乃是他一力所倡,這些年來不知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定陶倉之火,燒是燒在定陶,痛卻痛在朱公心上。他也知道,地方上積弊頗多,各種利害關系盤根錯結,唯有稷下學宮中還算幹淨,所以乘着學宮尚未被污,遣我等爲其效力。”

這一句“乘着學宮尚未被污”,又是暗指趙和到了學宮之後會把稷下弄得污煙瘴氣,趙和氣得都笑了起來。

原本譚淵、公孫涼已死,他對稷下學宮的怨氣已消,可這個嚴正很成功地将他的怒火又引了出來。

“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願,這邊的事情,我就交給你們了。”趙和目光冷然,向着幾人點點頭。

他讓護軍将卷宗、證物、人犯還有縣衙盡數交接給這些稷下學宮來的人,自己揚長而去。站在旁邊看熱鬧的靡寶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抖着圓滾滾的肚子,小跑着追了過去:“君侯,就這樣了?”

“靡家主莫非還有别的打算?”趙和停下來看着他:“這七人裏,似乎也有商家之人啊。”

靡寶呸了一聲:“稷下學宮裏的商家算是什麽東西,所得者不過皮毛,與其說是商家,還不如說是輕重家,靠他們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他們既然執有齊郡守之令,此事也隻能到此爲止了。”趙和搖了搖頭:“隻不過耽擱了靡家主的時間,還誤了靡家主的發财大計。”

“哈哈,君侯明察秋毫,我的這點私心就知瞞不過君侯,啧啧,本來這件大案要查到底,也不知有多少罪人家産都要發賣,官府發賣的話浪費太大,若是由我來總包,官府能落得更多的錢,而我也能賺取一點點利益。”靡寶哈哈笑着,然後臉色一變:“生意做不成就罷,唯有一件事情,還要請君侯爲我做主。”

“你是說殺了你家賬房的那個兇手?”趙和問道。

“正是,還請君侯念在我靡家出了些氣力的份上,想法子将那個兇手交給我。”靡寶正色道。

“你不是常說和氣生财麽?”

“商家講究和氣生财,但一昧和氣就護不住财。其實也不須君侯做什麽,隻要君侯許我用我自家的力量去辦此事。”

“你用你自家的力量去辦,爲何要我同意?”

“私底下做事,難免會有些有違律法之處,稷下學宮的那七位未必能看得出來,卻瞞不過君侯和蕭王相。”靡寶輕蔑地向稷下那群人挑了一下下巴,沉聲說道。

趙和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但他不置可否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态度了。

雖然雙方進行了交接,可等交接完之後,天色也已經偏晚,故此趙和并沒有直接離開。又在定陶縣宿了一夜,次日上午,又等了一會兒,才領着人馬離開了定陶縣。

稷下學宮來的那夥人,也沒有前來相送,倒是那個曾任過大鴻胪的任平,顫顫巍巍前來送别。

分手之時,他意味深長地道:“恐怕不久之後,我會在臨淄與赤縣侯再見面。”

等任平離開之後,大隊人馬前行,隻不過行到途中,趙和看向程慈。

“聽聞分乳堂程氏老太公今日壽誕,我有意去爲老太公拜壽,程九郎,你爲我帶路吧。”

趙和沒有用商量的口吻,而程慈此時臉上已經沒有絲毫血色。

“老太公此前就說,讓我今年不必回去拜壽……”他幹巴巴地道。

“此前是此前,此時是此時。”趙和揚了揚下巴。

程慈眼中泛起淚光,卻無法反作出來,隻能低着頭帶路。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趙和前來,趙和隻帶了兩百餘騎,其餘人則令其緩緩前行。程家莊離定陶城不足十裏,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

隻不過此時程家莊絲毫沒有爲老太公祝壽的喜慶,整個莊子都是雞飛狗跳,還有零星的哭聲。

定陶縣的衙役們已經将莊子團團圍住,稷下學宮的那七位,一個不少,全都在這裏。

雖然在趙和将卷宗轉交之後,程慈就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但真正親眼見到,他還是忍不住淚下。而在此時,趙和卻在旁問道:“你現在後不後悔?”

程慈愕然。

“若不是你多管閑事,求我來查此案,你三伯的事情未必會露出來。”趙和道。

程慈呆呆了好一會兒,先是搖頭,然後點頭。

“下吏後悔的是自己愚笨,明知三伯犯錯,卻不能将其繩之以法,以緻于禍及全族,特别是連累了老太公……但是,求君侯查此案之事,下吏并不後悔!”他想了想,用手扪了一下胸口:“事關許多人性命的事情,下吏絕不後悔!”

雖說如此,他仍是淚眼汪汪。

趙和點了點頭:“你不後悔就好,記着今天的話,也不枉我來替你家老太公拜壽。”

程慈一愣,偷眼瞧向趙和,卻見趙和一臉冷肅,隻是揚了揚下巴。

“去吧,通禀一聲,就說我,大秦赤縣侯趙和,聞聽分乳堂程公德高望重,正值壽辰,特來祝賀,閑雜人等,勿要驚擾壽星與我。”趙和道。

程慈心中的絕望頓時變成大喜。

他驅馬向前,揚聲叫道:“閃雜人等速速回避,赤縣侯要爲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壽!”

程家老宅略顯狹小的院子裏,已經亂成一團,那七位稷下學宮來的,正背手而立,其中法家的何東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程氏家人,神情極是冷厲。

他徑直走到跪在當中的老人面前。

須發皆白的老人身體佝偻得緊,如今老淚縱橫。

“不過是我一人之罪,爲何累及家族!你們要捉就捉我,休要沖我祖父去!”程秀猛地沖出來,擋在老人身前。

“滾開。”何東一聲喝斥,頓時有差役将程秀拖開,程秀掙了幾下沒有掙脫,便隻能嘴裏喊幾句了。

“我平生最恨就是你們這些邀名取巧之輩,分乳堂程氏,好大的名頭,程拱程錦堂,你是不是程氏家主?”

跪于地的程老太公長歎了一聲:“是。”

他當然是程氏家主,雖然早就不過問事情,家中事務都由三孫程秀操持,但這家主之名,隻要他還活着,那就得背住。

“你身爲家主,家中不良子弟,勾結豪強,巧取豪奪,盜賣義倉之糧,如今證據确鑿,我要拘你入獄,你可心服?”

程老太公身體更爲佝偻,好一會兒顫聲道:“國有國法,理當如此,我……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你們還等什麽,還不快将一應人犯都給我抓起來?還不搜莊查問證據?”何東見他如此說話,又是一聲冷笑,不再理他,回頭看向周圍的差役們。

差役們多少有些不情願。

他們是定陶本地之人,捉管、錢、駱三家時,趙和都有意避開他們,隻使用自己手下的護軍。如今來抓名聲比那三家豪強不知好多少的程家,特别是抓已經九十多歲的老人,而這老人還隻是被不孝孫子牽連,誰能下得了手?

何東見差役們縮手縮腳,頓時大怒,劈手奪來一副枷鎖,直接扔在了程老太公的面前。

“先給這首惡戴上!”何東盛氣地道。

那副枷鎖足有二十斤重,原本是用予可能反抗的重犯,給程老太公戴上,累都能将他活活累死。

差役們更是猶豫,何東怒極:“你們這是何意,莫非是程家的同黨,也是盜取義倉糧食的賊人?”

此罪名一扣上來,差役們就不能再縮手縮腳了,在何東逼迫之下,一個差役頭目隻能拾起枷鎖,先是哭着給程老太公叩了三個頭:“老太公,對不住了……”

程老太公也是抹淚,揮了揮手:“依上官吩咐做就是,這是我自家作惡,自家得此結果,原本怨不得你們。”

他擡起頭,看了看周圍:“今日老朽死于國法,不須怨恨誰人,隻有一事,子孫須得牢記,若後世子孫見着被遺棄女嬰,仍須分乳育之,不得輕易改我家風,若能如此,老朽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老人這話說完,周圍頓時哭聲一片,就是稷下七人當中,出自儒家的馬肅都忍不住低聲道:“法理不外人情,何兄……”

“我們早就說好,涉及法理之事,當以大秦律爲準繩,你們儒家就是濫好人。”何東斷然拒絕他說情之話語。

眼見差役就要給程老太公套上枷鎖,正在這時,程慈聲嘶力竭的喊聲傳了過來。

院中衆人都是愣住,緊接着,程氏家人都面露喜色,其中以程秀最甚。而稷下七人則滿臉不高興,何東更是冷哼了一聲,厲聲道:“我等執行公務,哪管他什麽赤縣侯黑縣侯,快上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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