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僧呢,知客僧何在?”
趙和揚聲問道,就見這跨院門口處,知客僧探頭探腦地望過來。
他招了招手,示意知客僧過來,知客僧卻堅決地搖頭,指着趙和身邊的樊令:“非是貧僧不願去,實在是這位太過駭人。”
趙和眯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帶着人一起出了跨院。
那知客僧遠遠地陪着,就是不接近衆人。原本趙和是想乘其不意讓人擒住他,現在無奈,隻能指着方才的那個院子:“我聽說駱氏、錢氏也笃信浮圖教,他們是不是在這裏也有家供神龛?”
“有,有的。”知客僧道。
“我看這裏有不少神龛,不知定陶還有哪些人家在此有供奉?”
知客僧頓時精神一振:“凡大家大戶,在這都有供奉,就是本縣聞名全郡的分乳堂程氏,也在這有供奉神龛,祈求福祇。貴客,我們這裏供奉十分靈驗,貴客可願意也供奉一家?”
他竟然向趙和推薦起神龛來,趙和也不知是該誇他敬業稱職,還是該笑他膽大。
“錢氏與駱氏的神龛在哪裏?”
知客僧苦着臉指了出來,趙和示意樊令動手,頓時就又将這兩家的神龛也打開了。
讓趙和不知該誇他們聰明還是愚蠢的是,錢、駱兩家,果然也将秘密帳簿藏在了這裏。
“他們經常來看神龛們?”趙和翻了翻帳簿問道。
與管家的一樣,這些賬簿足以經錢、駱兩家定罪,但是,也僅止于這二家,被盜賣的義倉糧食去向,依舊是個謎。
“那倒不一定,經常來的一般一個月兩次,初一、十五各一次,少來的也是每季一次,一年四次。”
趙和心中默算,此時是二月二十一,離初一、十五都已遠,他便問道:“最近有誰來了?”
“最近來的是分乳堂程氏家的當家人程秀程三爺,哦,貴客來之前不久,他才來的。”
此語一出,一直默不作聲跟在趙和身邊的程慈,臉色立刻慘然。
趙和一直沒有說如何處置他,所以他仍然跟在趙和身邊,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愧,所以陷入苦悶沉默之中。此時聽得自家三伯又可能做了件蠢事,心底當真是瓦涼瓦涼。
趙和聽到程秀的名字,仍然不動聲色:“那除了這些供奉了神龛的人家,還有誰會進這院子?”
“剩餘就是本寺僧侶了,這間跨院,每天都有人打掃。”知客僧想了想:“最近這幾日,鸠摩什上師攜弟子來此,他以爲諸弟子不勞作則不得食,因此令弟子們打掃寺院,這一片掃的是蓮玉生小上師。”
趙和愣了愣,他心裏對浮圖教有些不快,因爲他以爲浮圖教寄生于信衆身上不勞而獲,卻不曾想,這位鸠摩什上師卻有“不勞作不得食”的規矩。
“這是個好規矩,頗近墨家之風。”旁邊的蕭由平靜地說道。
趙和恍然,點了點頭。
聽說是蓮玉生打掃這一塊,趙和心裏的懷疑失去了大半,蓮玉生那家夥怎麽看都不象是個聰明的人,蠢事會做不少,壞事隻怕還沒學會。
那麽最有嫌疑的,還隻有程家的程秀了。
“程家的程秀是爲何而來?”趙和緩緩問道。
“明日是程老太公九十五大壽,程三爺來此爲其乞福,供奉香油。”知客僧道。
趙和這才看向程慈,程慈緩緩點頭,臉色更爲慘淡。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前院,知客僧問是否要再見鸠摩什,趙和自然敬謝不敏,告辭而去。
随着他們回到縣衙,定陶縣頓時又雞飛狗跳起來,錢氏的家主錢萬、駱家的家主駱寵,也分别被帶到了縣衙之中。他們嘴裏仍然強辯,但看到從神龛中拿出來的賬簿之後,面面相觑,都疑神疑鬼起來,待趙和暗示他們,是管虎爲了減輕自己的罪責而招出他們,二人頓時如竹筒倒豆子一般,開始噼噼叭叭招供。
無一例外,都是将責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是被騙的。
等這二人供辭出來,再與管虎的供辭相對應,義倉盜賣案的情形就顯露出來。
管、錢、駱三家利用在地方上的關系,以小鬥入而大鬥出的方式來盜取義倉中的存糧,最初時他們三家做得還算謹慎,所盜者不過萬石左右,但時間一長,竟然無人查問,他們膽子越來越大,終于不可收拾。
此次之所以焚燒義倉,正是因爲聽說朝廷有意調度齊郡義倉之糧去支持與犬戎的戰事,害怕事情洩露,故而讓家中暗藏的遊俠死士燒了義倉。
但三人卻對襲擊驿館之事矢口否認,堅稱那邊事情非他們所爲。
對義倉盜賣出來的數十萬石糧食的去向,他們也交待不清,隻是說由一個名爲“王五郎”的豪商,每季前來運輸一次,至于運往何方,他們也曾打聽過地,卻沒有任何回應。
“一群蛀蟲。”蕭由看完之後歎道。
“那位豪商王五郎還有些問題,另外,丢失的帳簿,直到現在他們仍然藏着沒有說出來的東西……這背後仍然有鬼。”趙和道。
蕭由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還想繼續查下去?”
“是否繼續查……”趙和正想說自己還在猶豫,突然聽到縣衙外傳來嚷嚷的聲音,他與蕭由對望了一眼,管、錢、駱三家家主都被抓了起來,難道他們圈養的那些遊俠兒和亡命徒還敢做亂?
趙和直接來到縣衙門前,看到一隊人馬想要進入縣衙,卻被護軍攔住。
趙和眉頭皺了起來。
見他出來,在外控制局面的李果輕聲道:“齊郡守派來的人。”
“讓他們過來。”趙和道。
那群人被放到他面前,足有三十餘人,中間七個看上去地位更高,旁邊二十餘人則象是護衛。
趙和打量了這些護衛一遍,這些護衛看上去都極爲精悍,但氣質上不象是正規的軍中勇士,更接近于遊俠兒。
而那七個地位比較高的人,看到他時都是個個面帶怒容。
“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赤縣侯你的責職是什麽,爲何在此遷延不去?”其中看上去比較年輕的一位更是直接喝問起來。
趙和愣了一下:“足下何人?”
“稷下馬肅。”那人昂然道。
趙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原來是稷下馬肅,難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這話一出,馬肅臉頓時漲成了馬肝,指着趙和幾乎要哆嗦起來。
旁邊一人歎道:“赤縣侯何必如此酸刻,馬肅馬敬之乃稷下六骐之一,學問道德都是一時之選,赤縣侯這般儀态,實在沒有愛才敬賢之心,如何能當得了稷下學宮的祭酒?”
趙和“哦”了一聲,算是明白這個馬肅爲何對他一臉憤怒了。
他被嬴吉任命爲稷下學宮祭酒,這原本是嬴吉小兒胡鬧一般的任命,偏偏大将軍曹猛與丞相上官鴻都同意了,想來這消息也傳到了稷下,稷下學宮裏那群自視甚高的博士、學生,肯定對他這個外來之人不高興。
“那閣下又是哪一位?”趙和問這個出言之人。
“在下嚴正,字子純,稷下名家學長。”那人道。
所謂學長,是稷下學宮特有的一種稱呼,用于那些在百家之中某一流派學有所成者。嚴正報出自己名字之後,上前一步又道:“此次奉朱郡守之命前來督辦義倉被焚之案。”
他說完之後,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了趙和身邊的李果。
趙和打開看了看,是齊郡郡守朱融的一封公文。
大緻是說,得知定陶義倉被焚一事,朱融極爲震驚,他懷疑這是一起上下勾結的大案,地方上的官吏與豪強皆不可信,而郡中也難免有人與此事勾結,故此于稷下學宮調派各家學長七名,辟爲郡守掾,一起徹查此案,定要給朝廷和齊郡百姓個交待。
趙和收了信,擡頭看了看眼前這七人。
“朱郡守倒是看重你們。”他緩緩道。
“稷下學宮,原本就不是無能之輩可以混迹之處。”那個馬肅又開口,他睨視着趙和,言下之意,便是指趙和去稷下任祭酒便是混迹。
不用問,這家夥十之就是儒家之人,趙和看都不看他,将信交還給嚴正:“隻是你們七人齊來,不知誰人爲主?”
“朱郡守高義廉正,視衆生皆平等,并未讓我們七人分出上下主從,凡有要事,都由我們七人議決。隻不過因爲我口齒靈便,故此由我負責與地方官吏交接。”嚴正道:“朱郡守得定陶義倉被焚之時,尚不知赤縣侯已經過問此事,我們也是剛剛從這些護軍口中得知,還請赤縣侯予以方便。”
“這原本就是地方政務,莫說他隻是區區一侯,就是當朝大将軍、丞相來了,也不該越過齊郡守來管這事情。”旁邊又一人道:“這不合大秦律法制度,實在是荒唐!”
趙和擡眼看了看他:“你又是何人?”
“法家學長何東。”那人道。
“儒家,名家,法家,其餘幾位呢?”趙和問道。
另外四人也一一報名,他們中年長的四十出頭,年輕的還不到三十,對趙和當然是一百個不服氣。不僅僅是這些各家學長,就連他們的護衛之中,也頗有幾人虎視眈眈,似乎與趙和有着什麽怨恨。
趙和沉默了一下,這些家夥雖然都來自稷下,但分屬七家,彼此之間未必沒有争端,齊郡守讓他們七人來共查之案,倒也是一招妙策。
他倒有些期待這七人一起議決,能不能将這案子辦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