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趙和等人已經到了定陶倉。
定陶義倉占地極大,包括糧倉與草場兩個部分,它貼着定陶縣城而設,原本是方便城中出兵來護衛,其圍牆與定陶城牆連在一起,但是昨夜不知爲何,圍牆塌了一截,令響馬可以随意進出縱火。
趙和他們到的時候,餘燼尚未盡滅,到處都是上升的煙塵,糧食被燒後的焦香味撲鼻而來,不少定陶縣的民衆在火場中翻撿,希望能夠找到還可食用的糧食。
但顯然他們沒有什麽收獲,反而是将自己弄得灰頭土臉。
時不時就有哭聲傳來,這讓火場更顯凄涼。
站在斷壁殘垣之間,趙和心都有些發顫,這麽大規模的義倉,原本儲藏的糧食可謂堆積如山,但現在,卻隻剩一些灰燼。
程慈仍在現場,這個年輕的法曹掾坐在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上,正在抹淚哭泣。趙和看到他後,緩緩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共有十五庫倉房,這裏原是最大的一座,僅此一座,存糧便有十萬石,我少時曾經随長輩來見過,長輩指着存糧對我笑,說有此一倉,則齊郡不懼饑馑,可現在……可現在全毀了!朱公的心血,齊郡百姓的汗水,全毀了!”程茲抹了抹淚水,勉強一笑道。
說到後來,他聲音又哽咽起來。
“響馬做的,他們縱火燒糧,目的便是引我們來。”趙和并不避諱:“此事……”
“怪不得你們,響馬要縱火,誰還攔得住麽?”程慈搖頭,咬牙切齒:“原本有值夜差役,全都被殺了……定陶城離得這麽近,派了那麽多人來救火,也未曾救下,這不怪你們,這是……”
“這是天意。”另一個聲音響起:“若是定陶百姓都皈依我教,定然度厄化災。”
趙和回頭一看,是位長得極爲俊美的光頭男子,此人見趙和望來,微笑着合掌:“師兄。”
趙和眉頭頓時皺起,看他模樣,分明也是一位異族浮圖僧,他怎麽出現在這裏?
“小弟随鸠摩什師一起,昨日午時入定陶城,火起之時,我們都在城中,有無數人見到,故此師兄千萬莫要誤會,以爲是我們縱火。我們雖然有心度人,卻不會做此惡魔勾當!”那面色如玉長相俊美的光頭男子說到這,又哦了一聲:“小弟蓮玉生,拜見師兄。”
“我不是你的師兄!”趙和皺眉:“你年紀比我大得多!”
“昔日教尊座下有十八弟子,師兄排行第二,隻因大秦人飽受苦難,故此自願降世,爲大秦人度劫消災。小弟排行第十七,稱師兄爲兄,理所應當。”蓮玉生又道。
趙和心裏極爲不快,這厮說的是什麽胡言亂語,他正想喝斥,旁邊的蕭由卻笑着道:“竟然有此事,那我是阿和的師兄,這麽說來,我豈不是教尊座下大弟子?”
蓮玉生轉臉看向蕭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然後合掌:“貧僧道行淺薄,看不出來,不過師尊就在那邊,他現在正在爲替妄死之人超度,待超度完畢之後,再來爲閣下看看。”
“得了得了,你們浮圖教乃天竺之教,我覺得我往上數便是有千載萬載,也是大秦人,中原人,不是天竺人。”蕭由忙擺手道。
“師兄何不去看看師尊如何超度逝者?”蓮玉生向趙和發出邀請。
趙和心中生厭,冷笑了一聲,他旁邊的樊令得他示意,立刻上前,掄起拳頭便砸:“打你個胡說八道的番僧!”
他這一拳虎虎生威,蓮玉生狼狽而退,以袖遮頭,一邊跑一邊叫道:“貧僧瞧出來了,你是一頭野豬精轉世,要爲我師兄護法!”
衆人皆是忍俊不禁,唯有樊令大怒:“你才是野豬精,你們全家都是野豬精!”
趕走這個滿嘴诳語的胡僧,趙和把程茲拉了起來:“此事已了,現在重要的是别處義倉不要出現同樣的事情,若我是你,立刻想辦法向别處義倉示警,讓他們嚴加防範。”
程慈也知道坐在這哭泣并沒有什麽用處,隻不過是傷心難禁罷了,被趙和一勸,當下起身跟他們在一起。
趙和來到嬴祝的馬車前,發現嬴祝并未下車,唯有董伯予,面色鐵青,站在離馬車不遠的一斷殘壁之上,轉頭四顧。
“看到沒有,當初鹹陽城豐裕坊,險些就成了這個樣子,公孫涼爲了早日掌權,勾結莽山賊,除夕之夜攻入豐裕坊,若不是被我發覺,若不是豐裕坊百姓決死而戰,豐裕坊隻會比你眼前見到的更慘!”趙和似笑非笑地對他道:“你爲何不請臨淄王出來看看?”
“如今換了皇帝,也照樣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董伯予地回道。
“對,但不是發生在鹹陽,而是在這裏,随着臨淄王來到這裏……董先生,你是明理之人,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麽,難道非要我說出來麽?”
董伯予緊緊抿嘴,他忽然跳下了殘壁,然後來到嬴祝的車窗前,輕輕敲了兩下。
“殿下,你就出來看看吧。”他沉聲道:“唯有知辱,方可不再受辱。”
裏面傳來含糊的聲音,然後馬車門被打開,穿得厚厚實實的嬴祝在兩名健婦的扶持下走了出來,他臉上蒼白,毫無血色,用無精打采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又含糊說了聲什麽,便又鑽進了馬車之中。
“走吧,殿下看過了,你想要羞辱殿下的目的也達到了。”董伯予面無表情地看着趙和。
他們正要離開火場,卻看到身後又有幾騎趕了過來,最中間的正是在途中曾經遇到過的大商人靡寶。
靡寶臉色比起嬴祝還白,看到這邊一片狼籍,頓時嚎出聲來:“錢——啊,好多錢——錢啊!”
他從馬上跳下,肥胖的身軀竟然意外的靈活。他連滾帶爬,跑到一個大倉廢墟中,伸手連翻帶刨,然後哭嚎起來:“這是多少錢啊,哪個直娘賊的如此行事,将這麽多錢付之一炬?這狗賊當找出來,千刀萬剮萬箭穿心!”
趙和與蕭由對望了一眼,蕭由低聲道:“我覺得可以将方才的那位蓮玉生介紹給他,他們二位湊在一起,定然有趣。”
趙和深以爲然。
從極度誇張的靡寶身邊經過,方才靡寶對蕭由還是無比奉承,此時卻顧不上了,他坐在火場中痛哭,還拿出塊雪白的絹帕來擦了擦眼淚鼻涕,隻不過那手帕不小心沾上了灰燼,頓時整張臉都花了起來。
這下連程慈都忍俊不禁了。
“走吧,我們啓程,早些趕到臨淄,我有預感,象定陶這邊發生的事情,若不及時趕到臨淄,恐怕還會發生……程九郎,你說說,接下來的道路能不能繞開那些義倉,免得又殃及池魚了。”蕭由道。
程慈側臉想了想,然後點頭:“應當可以繞開!”
他們出了火場,沒有進定陶縣城,而是直接向前,行了小半日之後,卻聽到後邊有人叫道:“官爺,官爺!”
李果見蕭由點了點頭,便示意全軍停住,他們回頭等候,隻見一騎飛馳而來,到了軍前放緩,馬上之人高舉雙手:“官爺,請稍等一會,我家主人馬上就到,他說有重要事情官爺!”
“你家主人是誰?”樊令甕聲道:“好大的臉面,要這兩千人都等他?”
蕭由與李果卻已經認出了此人。
“我家主人就是靡寶,他體型胖大,行動頗有不便,故此請諸位稍候,他有極爲要緊的事情,呃,與定陶義倉之火有關的事情。”那人道。
蕭由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看向趙和。
趙和覺得那個靡寶挺有趣,若是什麽鸠摩什蓮玉生攔他,他肯定不會理睬,但那個靡寶,從見面起種種表現雖然有些醜谑,卻不讓人讨厭。
而且,他也很好奇,這位商人能從義倉火場的殘墟之中看出什麽來。
他們并沒有等太久,隻不過是一刻鍾後,靡寶就騎着馬真喘着趕來,不過趙和更同情他所騎的那匹馬,覺得那馬弄不好下一刻就要倒斃。
“靡家主要我們留在此處,可是有什麽高見?”蕭由緩緩地問道。
靡寶一張肥臉五官都擠在了一處:“高見不敢,蕭官爺,義倉的火災不對勁!”
“有何不對勁?”蕭由道。
“縱火者别有所圖!”靡寶道。
蕭由微微笑道:“确實别有所圖,他們想要将我們的護軍調走,好襲擊我們所護衛的臨淄王。”
“啊?”靡寶愕然,見蕭由别過臉去似乎要離開,他連忙搖頭:“不是,不是,蕭官長,絕非如此!”
蕭由轉過臉來,凝視着他:“那麽你倒是說說,縱火者别有所圖,圖的是什麽?”
“糧食!蕭官爺,糧食,義倉中的糧食不對勁!”靡寶叫道。
蕭由臉上本來還有淡淡的笑的,可聽到靡寶所言,他臉上的笑容突然一凝,然後雙眉緊緊皺起。
“糧食不對勁,少了許多,蕭官爺,還有諸位将爺,所以昨夜縱火的和襲擊你們的,未必是響馬,可能隻是爲了掩人耳目,實際上是要掩蓋義倉中糧食早被搬空!”靡寶伸着手:“實在是太惱人了,這種賺錢的買賣,他們竟然不尋我……不對,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也敢做,還想借助你們來掩蓋自己的真實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