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進退輕重


趙和聽到這裏的時候,感覺大殿中的氣氛越發的微妙了,許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似乎覺得他就是新的天子,但趙和本人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既然沒有人反對,那就請嗣皇帝上前,請大鴻胪常晏爲迎使。”上官鴻又道。

這是他身爲丞相的職責。

趙和沒有動,卻感覺到身邊的人動了。

他身邊的是趙吉。

趙吉一步步上前,走了三步之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有歉然,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趙和雙眉微微皺起,然後他看到趙吉緩緩走過去,而大鴻胪常晏也迎下來,伴在趙吉的身邊。

朝堂上先是安靜,緊接着一片嘩然。

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停在趙和身上,大夥都是消息靈通之人,知道這位大将軍從銅宮中放出來的少年,最有可能是逆太子遺孤。

而且這段時間趙和的舉動,極受人矚目,不少人都暗中說他有烈武帝遺風。

可現在,走上前的逆太子遺孤并不是他,卻是一個衆人都不認識不曉得的少年——大夥都以爲他是趙和伴當,是曹猛怕趙和孤單而帶來的一個随侍。

便是趙和自己,此時也是滿頭霧水。

“十五年前,星亂之變後,烈武帝令我自銅宮中秘密接出逆太子遺孤,撫養于鹹陽城中。”大将軍曹猛上前,将一個匣子遞給丞相上官鴻:“當初秘旨在此,此秘旨乃丞相當時親筆所書,丞相當還記得。”

上官鴻接過匣子,打開之後,将裏面的聖旨展示給衆人。聖旨上的玺印,除了皇帝之寶,還有烈武帝的私印——而這私印,早已随烈武帝一起埋葬山陵之中,做不得假。

“逆太子遺孤被我接出之後,因爲身份不可示人,故此于豐裕坊置宅,安排可靠人手撫養護衛,依烈武帝之旨,取名爲吉。”曹猛又道。

趙吉——不,嬴吉又看向趙和,他嘴巴在微微動着,趙和卻看不出他是在說什麽。

趙和向後退了兩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邊,靠在柱子之上。

然後趙和笑了。

他早該知道的。

這件事情,不僅嬴吉自己知道,大将軍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這件事情,皇太後曹娥知道,清河縣主也應該知道!

唔,丞相上官鴻知道,太尉李非也應該知道,李非讓他早日離開鹹陽去西域,或許并不是拿大秦律法吓唬他,而是真的覺得,他很無辜。

就連公孫涼……在鹹陽令署前,公孫涼恫吓趙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麽,是不是正因爲猜到了這些,公孫涼才在這之後放松了對趙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鹹陽城将有變時,及時從城中脫身,那個時候,自己就應當猜到端倪了。

趙和搖了搖頭,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轉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将軍與丞相上官鴻的作證,嬴吉的逆太子遺孤身份已經被坐實,于是在大鴻胪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禦座之前的台階,又在大将軍曹猛“事屬從權一切從簡”的話聲中,衆人三呼叩拜。

而當所有人都跪下時,趙和已經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階之上,心裏并不失望,隻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爲他早有準備,曹猛不可能會讓他這個不太聽話的人成爲新的天子,二是因爲他自己也不想當那個坐在禦座上受人擺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爲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原本以爲自己是逆太子遺孤,連溫舒都認爲他是逆太子遺孤,可是,現在證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遺孤。

我是誰,我父母是誰,我從何而來,我今後又将……向何方而去?

趙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覺得心中極是空虛。他已經殺了公孫涼,王夫子的仇已經報了,他還能做什麽呢?

哦,對了,懷裏還有王夫子的信……

趙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階之上,在執金吾武士異樣的目光之中,他将王夫子給他遺下的信件拿了出來。

“王夫子會說什麽呢?”

趙和打開信。

“餘一生不愧于心,唯獨有愧于汝,餘死之後,鹿鳴自有太後、清河縣主照顧,事業自有大将軍護持,故此皆無所憂,所憂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迹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樣整齊俊逸,筋骨分明。趙和攥着信,仰頭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後他愣住了。

王夫子爲何要給他寫這封分明是遺書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過這個問題,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幫助了趙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舉燈籠,那是漫漫長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舉着光明,慷慨赴死,隻因爲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個混亂的時刻,吩咐樊令來保護自己,還要自己無論何時,都别對人心絕望……

心底的些許怨意,在趙和想明白這一點之後,已經盡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對自己對未來的茫然。

裏面已經開始在讨論如何爲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趙和心中既無喜,也無悲,慢慢站起,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他來到明宣門,看到了蕭由。

蕭由迎面走過來,背着一隻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趙和問道。

“我在刺奸司之後,發現公孫涼曾令溫舒尋找十五年前鹹陽戶籍,那時我以爲是在找羅運,但後來見到趙吉家的仆人,我猛然意識到,趙吉的戶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現于豐裕坊。再追尋趙吉父母,雖有記錄,卻都屬僞造。”蕭由緩緩道。

“我以爲自己很聰明,特别是殺了公孫涼的時候,我還小小得意了一番,覺得自己真的很聰明……現在看來,我其實真傻。”

“你不傻,你本來就是很聰明。”蕭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隻是還沒有學會虛僞。”

“還沒有學會虛僞……”

“我希望你永遠隻有聰明,永遠不會虛僞,我相信,王夫子也是這樣希望的。”蕭由道。

趙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給蕭由。

蕭由看了之後,有些無語。

他想以王夫子來勸慰趙和,卻不曾想王夫子在這個事情上,也是問心有愧。

蕭由與趙和都是極聰明的人,他們哪裏不知道,在這件事情中,他們都被大将軍曹猛所愚弄了。

說愚弄可能有些過,但至少是誤導。

大将軍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遺孤從銅宮中弄了出來,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後,又将趙和從銅宮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趙和來吸引那些可能敵視逆太子遺孤的眼光,爲趙吉掩蓋身份。

隻不過,他沒有想到趙和表現實在太好,不僅完美地将針對逆太子遺孤的惡意吸引了過去,還破壞了嬴迨與晁沖之的政變。

所以當趙和要報複嬴祝與公孫涼時,大将軍又順水推舟,使他們達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報了,至于其餘……我反正是這個不知父母無牽無挂之人,一切都無所謂了。”趙和用手抱着後腦,昂頭燦爛一笑。

可蕭由卻覺得他這笑容份外讓人悲傷。

“怎麽說無牽無挂呢?”蕭由拉着他的胳膊:“這話說出來,可有些對不住人。”

“哦,還有師兄你。”趙和應付地道。

“不是有師兄我,而是你的老師們。”蕭由将他拉到了一邊,在那些好奇的武士們無法聽到的角落裏。

趙和愣了一下。

“你以爲,你的那些老師們是怎麽入銅宮的?”蕭由盯着他:“你知道他們都是誰麽?”

趙和沒有說話,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們的名字,但對于他們在銅宮之外的事情,卻是所知不多。

“蔡公諱圃,前大司農,農家渠首;蘇公諱飛,前太醫令,道家賢哲;鄧公諱谷,前國子監祭酒,名家合同異派嫡傳;向公諱歆,前中秘書,雜家大宗師。”蕭由将這四個名字一一念了出來,最後道:“還有郦公諱伏生,儒家七賢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爲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征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麽知道?”

“因爲他們就是五賢啊,五賢之會的五賢!有誰知道,十餘年前,這五位學識名傳天下的人,抛棄名望,抛棄富貴,抛棄安逸,主動投入銅宮之中,卻是爲了一個孩童?”蕭由瞪着趙和:“趙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認出你是我老師弟子時,我是怎麽想的麽?”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們五位,随便一位能夠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無所謂,可是他們五位卻爲了你一個孩童,舍身入獄,在銅宮那種鬼地方……而且他們已經都是風燭殘年,進去了就不準活着出來!”

“你以爲,憑借你的老師們的才智,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麽,你以爲他們養你教你,隻是爲了打發獄中無聊的時間麽?”

“他們不僅将畢身所學都傳授給了你,他們還将自己對未來的希望都交給了你。所以,你還以爲自己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無父無母的,無輕無挂的,完全沒有存在必要的人麽?”蕭由又問道。

趙和張着嘴,許久許久,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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