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此前還未見到過大将軍,甚至他有意在躲大将軍,而陳殇也故意不讓他去見。
他們都害怕大将軍會對趙和有什麽心思。
大将軍沒有回府,直接往這刺奸司衙門過來。
他一到來,自然将趙和等人先驅出來,然後逐一會見前來拜訪的朝臣們。同時,還傳廚房爲他送進湯食。
好半晌之後,才有人來道:“大将軍讓你們進去!”
衆人依言而去,到門口時有人細細搜身,或許是趙和将石灰帶進勤政殿的事情已經傳出來了,所以對他的搜身最爲仔細,還真從他身上翻出了兩個石灰包。
趙和一臉無辜地道:“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此前一直在忙,沒有放下來。”
搜身的大将軍親衛臉色難看,進去禀報了一聲,但随即又出來,揮手讓趙和進去。
大将軍隻召了蕭由與趙和,其餘人都被勒令在外等。
趙和進來時,看到正有幾個官員坐在大将軍面前,見他到來,這幾個官員紛紛起身告退。
大将軍笑着揮手:“今天極忙,你們先去,過些時日,待犬戎安定之後,到我府中來。”
那幾個官員大喜,滿臉歡顔地跑了出去,連精神頭都高了幾分。
大将軍曹猛這才轉向蕭由與趙和。
他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嘴微微抿着,一雙鷹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人。
“此次鹹陽之變,你們二人立功非小,需要什麽獎勵?”曹猛見二人行了禮後并無畏縮的模樣,微微點頭,捋須問道。
蕭由欠身道:“下吏不過是做了些份内之事,拿了國家俸祿,就要做事情,算不得立功。”
“呵呵?”曹猛聞言笑了兩聲。
蕭由不動聲色地又道:“況且丞相昨夜來刺奸司時,已經點名要調下吏去丞相府任職,便是有所獎勵,也當由丞相發給。”
“廢話,你若是想要丞相的獎勵,此時就不該來見我,而是去尋丞相!”曹猛哼了一聲:“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自視甚高,還自以爲當世清流,生怕得了我們這些權臣的賞賜會壞了你們名聲,這點心思,我如何看不出來,無非就是看不上我們罷了!”
大将軍說話的風格,讓趙和有些不适應,他此前見了其餘四輔,無論是滑稽的丞相上官鴻,還是冷肅的太尉李非,或者是詭詐的禦史大夫晁沖之、自負的大宗正嬴迨,沒有一人說話象大将軍曹猛這樣直接。
但蕭由仍然面不改色:“不敢。”
“行了,你們有什麽不敢的,若真正不敢,也不會将鹹陽掀了個底朝天,五輔給掀了兩個,還有什麽不敢?”
曹猛見蕭由真不提賞賜之事,便轉向趙和。
面對趙和之時,他目光稍稍閃了一下,然後道:“你呢,趙虎,你想要什麽?”
趙和擡起頭:“我叫趙和,不叫趙虎。”
曹猛目光複雜地看着他:“你可以叫趙和,但我隻會叫你趙虎。”
趙和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随便你叫什麽,我想要兩個賞賜,第一,我要公孫涼死!”
曹猛身體向後靠了靠,見趙和停下來不說,擺了擺手:“你繼續說,第二個呢?”
“第二,我要知道我究竟是誰!”
曹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了自己面前案幾上的碗。
他讓廚房給他做的湯面,到現在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卻還沒有開始吃。
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已經冷了的湯面,将碗裏吃得幹幹淨淨,甚至一點湯角也不放過,将碗舔得光亮。
然後,他推開碗筷,擡起頭看着趙和:“第一件事情,公孫涼乃天子親信,你要殺公孫涼,是爲了什麽?”
趙和咬着牙:“爲王道王夫子複仇,爲所有在此次事變之中無辜死難者複仇,若非此人,不會有些亂!”
“你錯了,沒有公孫涼,這一場動亂也會有,五輔主政,至今已是十年,主弱而臣強,這種情形怎麽可能長久?”曹猛搖頭:“你說是要殺公孫涼,恐怕對天子也懷恨在心吧?我可以告訴你,天子讓我很失望,但我動不了天子,也就暫時動不了天子寵臣。”
“你權傾天下,殺個公孫涼也殺不得?”趙和不信。
“正因爲我權傾天下,所以更殺不得公孫涼。你随上官丞相入的長樂宮,想來見識過上官丞相爲人吧,他麽,一輩子就在朝堂上鎮之以靜,就是想着維持維持。所以晁沖之、嬴迨死後,他爲了形成新的朝堂平衡,必然傾向于天子。李非被他說動,也會同樣選擇。這種情形下,我殺天子信臣,他們非要和我翻臉不可。”
曹猛說到這,站起身來,伸手示意,立刻有人在他身後的牆上貼上了一張輿圖。
“我倒不怕他們與我翻臉,但大秦怕!犬戎三十萬入寇之事,你們以爲是假的麽,是真的!犬戎此次入侵,乃是不得已爲之,他們在西面所受壓力極大,這次入關之後不會隻劫掠些财物便走!我必須集中大秦所有的力量,才能一舉将之擊潰,讓大秦受的損失小些,也讓百姓受的苦小些!這是大局,我也不喜歡那個公孫涼,但大局爲重!”
趙和看着那輿圖,他看不太明白,但蕭由卻是變了臉色:“上谷……漁陽?”
“對,不隻是代郡,上谷與漁陽二郡也被攻破了,犬戎人面前已經是一馬平川,整個河東與河北,就在他們面前。我此次回來,隻帶了兩千百軍,羽林中郎将楊夷領羽林軍騎兵八千,晝夜兼程,争取能在河東、上黨一帶遲滞他們。”
說到這裏,曹猛盯着趙和:“你現在知道,哪怕我權傾天下,也終有些事情不能如意。若你能夠說服上官鴻與李非支持我,莫說是殺公孫涼,便是要廢了天子,我也幫你做成!”
趙和臉色發白,抿嘴不語。
“至于第二個問題,你就是趙虎。”曹猛一捶案幾:“我說你是趙虎,你便是趙虎,不要胡思亂想!”
他說完之後,仍然鷹視着趙和,趙和端坐了大約五息時間,然後起身行禮,向後退了幾步,轉身便要離開。
“你準備去做什麽?”曹猛道。
“去想辦法說服上官丞相和李非太尉。”趙和沒有回頭:“我不管什麽大局,大局是你們這些大人物的大局,不是我這樣無名無姓不知來曆我小人物的大局!”
說完之後,他怒氣沖沖,大步離開。
“你!”
曹猛抓住被吃幹淨的碗,向着趙和身後扔了過來。
那碗摔在木闆地上,咣當了好幾聲,卻沒有砸中趙和。
趙和回頭看了碗一眼,理都不理,又是邁步前行。
“這豎子,當真以爲我不會殺他?”曹猛喃喃自語,但旋即露出頹然之色:“這豎子太過聰明,那些老東西把他教得太好,他自然明白,我讓他話到今日,便不會因爲他這些許冒犯去殺他。”
蕭由向他拱了拱手:“大将軍當憐他不易。”
曹猛擺了擺手,示意蕭由離開,但在蕭由走到門前,曹猛忽然又叫住了他。
“蕭掾史,有件事情我險些忘了,你所學甚博,不知師承何人啊?”曹猛問道。
“呃,我之師承,乃是前中秘書向歆。”蕭由說道。
“中秘書向歆……五賢之一啊。”曹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當年的五賢,如今全都死在了銅宮之中,真是可惜……不過所謂五賢,向來有六,你知道那位消失的第六賢是誰麽?”
蕭由轉過身,向曹猛又作了一揖。
“下吏不知。”蕭由說完之後,沒等曹猛再說什麽,真正離開了。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曹猛搖了搖頭:“他們還真相信……不但自己相信,還教出這樣一個怪物……”
說完之後,曹猛轉過身,正對着牆上的輿圖。
“即便他們說的是真的,綠芒之災真會降臨,能夠帶領大秦度此難關者,唯有我!”
趙和出了刺奸司,迎面就看到俞龍等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擺了擺手:“大将軍幫不上忙,還是要我自己想辦法!”
陳殇急了:“怎麽可能,不過是個微末小官兒,就算是天子的跟班,以大将軍之勢,也不可能殺不了!我再去找大将軍!”
趙和拽住他。
他敢在大将軍面前發怒,是因爲他已經看明白,大将軍不想殺他,甚至他越是耍耍小脾氣,大将軍對他就越是寬容——一個凡事隐忍喜怒不形于顔色的家夥,可比一個莽莽撞撞一不順就發怒的叛逆少年要危險得多。
但陳殇去不行,大将軍即便不殺他,也少不得用軍棍打他。放在别的時候打也就打了,可現在這段時間,趙和還想要借助他之力。
“休去,大将軍在鹹陽呆不了多久,我必須乘他還在鹹陽,将此事了結!”趙和道。
大将軍不會幫他,但同時也不會阻止他,甚至方才兩人的對話中,大将軍頗有暗示,讓他盡管去想法子說服上官鴻與李非,哪怕因此惹上些事端都無妨。
“這幾日你們向大将軍告假,大将軍會準你們的假的,他知道我需要人手。”趙和又道。
衆人面面相觑。
“你有辦法了?”他們問道。
“我沒有辦法,但是……《羅織經》上會有辦法!”趙和的眼睛裏,閃動着讓俞龍等人感到陌生的光芒。
那種光芒,極是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