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曹猛是如今大秦最具權勢之人,他身長七尺,留着三縷長須,國字臉,相貌堂堂。
當他手握劍柄,出現在長樂宮前時,周圍的武士都屏心靜氣,沒有一人敢說話。
他臉色肅然,環首四顧,然後一語不發,大步邁上台階。
穿過右掖門,再穿過明宣門,到了勤政殿前,大将軍一直都走得很快。隻有踏上勤政殿台階之時,他身體才稍稍停了一下,然後繼續上前。
很快,他便出現在丞相上官鴻、太尉李非面前。
此時天色已亮,勤政殿裏站着許多朝官,一個個臉色都非常難看,而在最上方,則是天子高坐于禦座之上。
大将軍銳利的目光掃了一眼勤政殿大門邊的内官一眼,那内官激靈了一下,然後揚聲道:“大将軍霍國公曹猛觐見!”
曹猛不等裏面傳出“宣”的呼聲,便跨過門檻,手握劍柄,大步前行。
大殿中本來是議論紛紛的,此刻都安靜下來,隻有大将軍身上的甲胄碰在一起,發出的輕微金鐵之聲在響。
大将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先是向天子之位拱手行禮:“臣曹猛,拜見陛下。”
坐在禦座之上的天子稍稍挪動了一下身軀,似乎是松了口氣。他勉強笑了起來,剛要賜座,但大将軍卻已經站直身,厲聲喝道:“上官鴻,李非,你們倒是有本事!”
天子猛的一抖,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李非一臉肅然,微微擡眼,冷冷地看着曹猛。
上官鴻卻還是笑嘻嘻的:“大将軍何必發怒,鎮之以靜,鎮之以靜,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
“我率軍外出,不過一日,你二人坐鎮京城,卻鬧出這般,顧命五輔死了兩個,而鹹陽城中昨夜厮殺了大半晚!”曹猛瞪着眼睛:“堂堂丞相、太尉,一個爲外朝百官之首,一個手握數萬南軍,卻将事情辦成這模樣,你們有何面目去見烈武皇帝,有何面目去見先皇?”
上官鴻撓了撓頭,而李非冷然道:“我二人罰俸一年,可否?”
“行。”曹猛點了點頭。
他們三位輔政大臣短短幾句,看得懂的朝臣松了口氣,看不懂的朝臣則憂心忡忡。
看得懂的便知道,三位輔政通過這種交流,相互之間先探了個底,證明三人都無意将事情繼續鬧下去,至少他們三人之間,目前要立場一緻,保持相安無事。
接下來,無非是細節上的讨價還價了。
政變發生之時,大将軍不在京城之中,因此他責任最小,而且他手握大秦主要兵權,所以他此時的态度最爲關鍵。
丞相上官鴻在外朝文臣之中擁有無與倫比的聲望,太尉李非手中也控制着部分兵權,同時他二人制止了昨夜的政變,他們聯手,雖然還不足以和大将軍抗衡,卻也能夠令大将軍忌憚。
“鬧了一夜,天子乏了,請陛下先回後宮休息。”上官鴻哈了一聲,向天子嬴祝施禮。
嬴祝微微一愣,目光不免在群臣之中穿過,看着站在靠近門口那個位置上的一個小官身上。
那小官正是公孫涼。
公孫涼又看向朝臣中的一人。
這人鐵青着臉,大步從自己的位置中走了出來。
“丞相,經此大變,正是禦前議事之時,此時請陛下回後宮,實在不妥!”這人叫道。
周圍的官員們先是沉默,然後瞬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天子若不在此,那麽三位輔政大臣最大,他們将決定一切,别的官員,運氣好可以從這一次風波中混得個殘羹冷灸,運氣不好,就連自己的位置都難以保全。
特别是朝中諸臣裏,還有相當一部分與前大宗正嬴迨、禦史大夫晁沖之關系密切,或多或少都卷入這場政變之中,若是天子離開,等待他們的就隻可能是清算。
失去嬴迨與晁沖之這兩個靠山之後,他們必須尋找新的靠山,而少年天子就是一個極佳的人選!
“禦史中丞萬安所言極是,天子雖未親政,但已年長,當請天子在此主持議事!”
立刻有人出來,揚聲附和。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大臣表示支持天子在此,足足占據了朝臣中的三分之一。剩餘之人,雖然沒有支持,但也無人出聲反對。
禦座上的嬴祝嘴角稍稍往上彎了一下。
“你們這是何意?”上官鴻眯着眼睛:“莫非覺得我的建議有何不妥?”
禦史中丞萬安昂然道:“據下官所知,此次禦史大夫與大宗正謀逆,借口便是大将軍欲行廢立之事,我固知此荒謬無稽,但此時請陛下回宮中,豈不是給逆賊以口實,更令天下人私心猜測?”
上官鴻揚了揚眉,一邊看向大将軍曹猛,一邊喃喃道:“這也有幾分道理,大将軍,你看……”
曹猛眉頭猛然跳了一下,他瞪着禦史中丞萬安,萬安向他躬身拱手,恭敬地道:“即便是爲了大将軍清譽,大将軍也當請天子在此,以免有人推禦責任,以爲是大将軍逼使大宗正與禦史大夫謀逆。”
曹猛又看了看上官鴻,再去看李非。上官鴻仍在撓頭,而李非則垂下眉眼,面無表情。
他哪裏不知道,上官鴻與這個禦史中丞萬安實際上是在一唱一和?
雖然此前沒有聽說上官鴻與萬安有什麽關系,但很顯然,萬安抓住了機會,不緊在天子面前讨了好,還與上官鴻取得了默契。
萬安此前由侍禦史晉爲禦史中丞,靠的是彈劾天子使用酷吏溫舒,天子近臣公孫涼所薦非人,當時萬安名聲大振,所有人以爲他是在奉承五輔,現在看來,他……并不是那麽簡單呢。
曹猛點了點頭:“既然丞相覺得可以,那便可以。”
禦座上的天子嬴祝嘴邊的笑意更濃了,不過在曹猛看過來之前,他的笑容又斂住。
此前五輔執政,許多國家大事根本不會與他商量,都是由五輔彼此交流之後做出決定,隻是走形式禀報他一聲,而從今以後則不同,他也擁有了國家大事的參與之權。雖然還不是決定權,可這是關鍵一步,意味着此後他在人事、政務甚至軍事上,都有了自己的發言權。
天子手中有權,又有大義之名,那麽自然會有朝臣傾心投靠,他在朝堂上的聲勢也會随之越發壯大。
嬴祝又看向朝臣中的公孫涼,見公孫涼還是一臉淡然,榮辱不驚,嬴祝稍稍坐正了些。
“諸位都說說看吧,昨日之事,當如何處置。諸位,百姓的民心,朝堂的臉面,還有大秦的安危,都在諸位手中了。”上官鴻咳了一聲,示意衆人回到自己的班列之中安靜下來。
“還沒有消息傳來?”刺奸司衙署之中,蕭由背着手問道。
“還在議事,都足足議了兩個時辰。”外頭的小吏應道。
蕭由搖了搖頭:“許多人都是一大早來的,早飯都沒吃,此時應當餓得不行了。”
想到這個,他看向趙和:“阿和,你也吃點東西?”
他原本以爲趙和會因爲傷心而不想吃東西,卻不曾想趙和點了點頭。
此時的趙和,雖然面上還是疲憊之色,但雙眼精亮,已經振作了許多。
“陳大哥,你終究還是及時送到了消息。”趙和看着陳殇道。
陳殇揉着自己的臀部,一臉傷心:“休要提了,爲此我這兒又磨破了皮,現在還疼得厲害!”
戚虎叫道:“若隻靠他,能傳得到消息才怪,不是我們半路救了他,他要被幾個虎贲軍的蠢貨弄死!”
“假虎贲軍,實莽山賊。”李果補充。
他們談笑之間,将一場危機四伏的送信之旅帶過,不過趙和還是很奇怪,按照行程,大将軍能夠在明日趕回鹹陽就不錯了,可他在一大早就趕了來。
“你沒有追到風陵渡?”他問道。
“沒有,半途就遇到了中軍,羽林軍與虎贲軍在外打了一架,大将軍駐軍訓斥,所以行軍的速度不快。”陳殇道。
“另外,大将軍回來并未帶大軍,隻帶了我們在内不過兩千騎,羽林軍繼續前行,北軍與虎贲軍原地待命。”戚虎道。
他們都說話,唯有俞龍一語不發。
趙和知道俞龍此刻心情,他走過去,與俞龍坐在了一起。
俞龍勉強一笑。
“俞大哥,這不怪你,我們都被算計,那些老奸巨猾的東西,現在我們還算計不過他們。”趙和道。
俞龍搖了搖頭:“我知道,我隻是……隻是覺得非常失望,無論是晁公,還是華祭酒,我……”
他說到這,便說不下去了。
趙和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
俞龍心中的華宣,與趙和心中的王道差不多,若是王道也算計趙和,而且倒行逆施,他趙和明白一切後,恐怕還沒有俞龍這樣堅強。
“别去想那麽多,這些時日咱們都受了不少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直娘賊的,現在咱們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借此時機,将那些算計我們的全部打翻,能殺則殺,不能殺也要讓他們不好受!”陳殇摸着自己的臀部,咬牙切齒地說道,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我要替我的屁股報仇!”
原本衆人都是有些傷感的,但被這厮最後一句弄得都是忍笑不住,就連心情最沉重的趙和與俞龍,此時也不禁微微展顔。
在他們的等待之中,外邊傳來聲響:“散朝了,大将軍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