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的頭深深低着,好一會兒才擡起來。
王道仍然是危襟正座的模樣:“那些年我經曆之事,除了讓我将心中這根标杆立穩了之外,還教了我一件事情,就是能夠設身處地,理解别人的苦衷。”
趙和心中一動,再次坐正,凝視着王道。
“我最難過之時,爲人幫傭卻未結到工錢,一連三日,粒米未進,那時我故意行走于街坊之間,想的便是那些平日裏好心幫我的街坊,若是看到我這模樣,可以給我一口飯吃。我面皮薄,不好意是去乞食,便想着用這等方式來弄吃的……結果徘徊了半日,卻無人理我。”
趙和聽他坦陳自己當年的心态,低着頭,微微笑了一下。
他也有過類似的經曆,初到鹹陽時,他站在别人的湯餅店前許久,雖然不乞讨,其實就是在盼着有人見他饑餓的模樣,給他一點吃的。
“當時我心中頗怨他們,這些街坊鄰居,我有吃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到他們家吃一口,我沒吃的時候卻理都不理……”
“那是爲什麽,他們爲什麽不給飯給爹爹吃?”趙和沒有出聲,旁邊的王鹿鳴淚眼盈盈,氣憤地問了起來。
“我後來跑回家中,也是如鹿鳴這般,眼淚盈盈質問……後來我捉到一隻老鼠,靠着那隻老鼠熬過那夜……”王道說到這,擡起眼,看着趙和:“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十五年……十五年前?”趙和愣了一下。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夜鹹陽城中發生了變故,因爲當夜有星變在空,所以被稱爲星變之夜……那一夜裏,人人自危,鹹陽城中死者足有五萬,大夥都心驚膽戰,也就我這樣懵懂少年才沒有意思到事情的嚴重性……那種情形下,誰還有空關注我?”
趙和低下頭去。
“當一個人自身難保之時,讓他去關心别人,那是以聖賢的标準去要求一個普通人,而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普能人。後來我想明白這一點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我就會想,我若處在對方那種處境之下,又會如何去做,我是不是聖賢,我能不能舍己爲人?”王道又是一笑:“每次我都會回答自己,我非聖賢,我也不是舍己爲人者,所以不能以此去怨怪别人。”
陳殇與李果交換了一下眼色。
說到這,王道哈哈大笑道:“就這些了,請你們吃一頓沒有什麽荦腥的飯,卻要讓你們聽我這一番大道理,實在是有些過了。”
趙和默默地俯身,向王道又行了一禮。這一次不僅是他,就是李果,也跟在身後對王道行了禮。
“唔,我家窄小,可不能留宿你們,如今天色不早,你們還是速速歸去吧。”王道拱了拱手。
他與小鹿鳴将趙和、李果二人送出了門,二人離開牛屎巷,快到巷口時,李果回望了一眼,已經看不到王道身影了。
“這位王夫子的名聲,此前我就聽說過,原以爲是一個一闆一眼端正無比的人,沒有想到……他其實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李果道。
他難得用這麽長的話去評論一個人。
趙和深有同感。
他們到了牛屎巷口,又看到樊令悶悶蹲在那兒,見二人過來,樊令精神一振:“阿和小子,你這幾天有沒有什麽麻煩?”
趙和瞪了他一眼,這家夥話語裏,似乎是巴不得他有麻煩。
“若是有麻煩就說一聲,别的不說,打幾個人,你樊家哥哥絕無二話!”樊令拍着胸膛道。
趙和忍不住笑了起來:“行了,昨日我受刑的時候,你敢不敢去揍那個溫舒?”
“揍官可不行,我家中還有老娘。”樊令又縮回脖子,繼續蹲在那兒不作聲了。
趙和哈哈笑着向他招手道别,與李果再次來到蕭由家前,這一次他們總算等到了蕭由。
蕭由似乎不太忌諱趙和所遇到的麻煩,直接将他們讓進了宅中。
與王道家的窄小、李果家的破舊不同,蕭由的宅子從外表看不甚顯眼,但入内之後,發現空間出奇的大,而且各方的裝飾都顯細心。趙和不懂行情,李果卻是清楚的,心中忍不住就想,區區一個鹹陽令署的屬吏,僅憑他的俸祿怎麽可能撐得起這樣的家當?
聽服蕭由替人穿大秦律的空子,從中漁利,看來果有此事。
“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待兩人坐定之後,蕭由問道。
趙和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道:“溫舒早有安排,在死後讓人給我送來這個……”
他一提到溫舒,蕭由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當看到趙和推過來的鐵匣後,更是将眉毛完全擠到了一處。
打開鐵匣,飛快地看完裏面的四張紙,蕭由又将鐵匣關上,微微閉眼。
好一會兒,他長吐了口氣,睜開眼道:“在你說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公孫涼昨日至鹹陽令署,将我借調至刺奸司。”
趙和與李果都是“咝”的一下,雙眼瞪得溜圓。
“他趕在被罷職之前,做完這件事情,如今刺奸司雖然沒有任命司直,但實際上還在他的控制之下。”蕭由突然一笑:“不過你們放心,如今刺奸司并未再追索你們,刺奸司所追者有二,一是溫舒,公孫涼稱溫舒藏了刺奸司重要公文,故此滿鹹陽在翻找;二是莽山賊,他要從虎贲軍中開始查,看看這些年究竟是誰人在暗中支持莽山賊。”
“他不追我了?”趙和有些不敢相信。
蕭由沒有必要騙他,但是自從除夕之變以來,十餘日裏刺奸司追着趙和不放,趙和也毫不客氣的反擊,甚至可以說,刺奸司兩員得力主官譚淵與溫舒之死,都與他有關。
現在刺奸司突然不找他了?
“至少沒有再動用刺奸司的力量尋你。”
“他找溫舒藏的公文……很有可能就是我給你看的東西。”猶豫了一下,趙和猜測道。
“有此可能,但也未必,你将溫舒是如何把這個送到你手上的事情,細細說與我聽。”
趙和當下将溫青如何找到他,他與李果又是如何在曲池坊遇到黑衣賊,然後刺奸司如何晚了一步的事情一一說給蕭由聽。
蕭由聽完之後,不由一笑:“刺奸司去曲池坊查抄溫舒舊宅,乃是我的建議,沒想到差點捉住了你們。”
這又是一個意外,趙和與李果都忍不住笑了笑。
“公孫涼借我至刺奸司聽用,說是因爲我博聞強記,對鹹陽城各種檔案都了如指掌,當時他說要查溫舒家宅,我便從檔案之中翻出,溫舒當初受烈武皇帝寵信,先後賜宅五處,其中大的三處後來又因故被朝廷收回,所保留者唯有兩處,一處溫舒現在居住,還有一處便是曲池坊的那間破宅。”
“那間破宅乃是二十年前烈武帝所賜,當時烈武帝在夏日貪戀曲池邊的清涼,常于曲池坊的慶安宮中居住……十五年前星變之亂,烈武帝便是居于慶安宮,但是後來慶安宮失火被焚,直到現在,也沒有重新修複。”
蕭由果然對鹹陽城中方方面面的檔案都極爲熟悉,他将溫舒破宅的事情理順,然後指了指鐵匣中的一張紙:“若我猜想不錯,星變之亂不久,烈武帝便是在慶安宮中寫了這份手诏,然後讓人秘密送給在外的溫舒。”
“溫舒……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聽到這,趙和忍不住道:“他既奉命照顧……照顧我,爲何又對我步步緊逼,甚至還對我施刑?”
“阿和,你老師想必對你說過,同與異皆爲事物之兩面。”蕭由思考了下,然後道:“而善與惡也爲人之兩面,任何一人,都不可說其完全是善,或者說其完全是惡。”
李果心中暗暗嘀咕,方才在王道那邊便聽了一耳朵的道理,現在跑到蕭由這邊,又要聽一耳朵的道理了。
不知爲何,王道與蕭由似乎都喜歡給趙和講道理。
“對你來說溫舒非善非惡,他對你善,也隻是爲了執行烈武帝的遺诏,對你惡,也不過是因爲他想從你身上找到他想要的線索。”
趙和心底對此本來就有所知覺,知他這樣說,更是通透了:“是,他是烈武帝的忠臣,對我來說,卻隻是一個曾發生過交集的……人罷了。”
不去考慮溫舒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讓趙和心底輕松了許多,畢竟溫青那句“忘恩負義”的指責,還是讓他很不舒服。
“不過他對烈武帝倒也真是忠心,烈武帝都駕崩十年了,仍然如此。看來他聽從公孫涼的,來到刺奸司效力,實際上是想借助刺奸司繼續烈武帝的那個命令……”
“追索那個江充?”趙和道。
“對,那個江充……”蕭由看了趙和一眼,發現趙和提到這個名字時,臉色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點了一下頭:“不過顯然有人知道這份秘诏存在,所以溫舒被人盯上……等一下!”
蕭由猛然起身,背手在屋中轉了兩圈,然後看着趙和:“有一個問題,那個任宜!”
趙和還不太明白:“任宜,這個名字……對了,刺死溫舒者?”
“對,就是他,這個人出現得太巧了,他雖然與溫舒有殺父之仇,但當時他怎麽那麽巧出現在鹹陽令署?”
這一下趙和與李果又是齊齊吸了口寒氣。
若蕭由所猜爲真,那豈不意味着,溫舒之死根本就是有人借助他們的掩護而下手,爲的是阻止溫舒繼續追查江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