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青登登登跑下了茶樓,一直守着門口的李果晃了過來,看了一眼趙和手中的信封“不愉快?”
“她是溫舒的侄女,如何會與我談得愉快?”趙和苦笑着回過神,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他眯着眼睛好一會兒,突然又擡起臉“李果大哥,恐怕我暫時不能去你莊子了,我不能離開鹹陽。”
李果沉默了好一會兒,簡短地道“鹹陽危險。”
“我知道,但是我必須留在這裏,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誰,爲什麽我打小就呆在銅宮之中。”趙和抿緊了嘴“剛出來的時候,我原本想着不去問這個問題的,但是現在看來,即便我不去問這問題,這問題還是要纏着我。既然如此,哪怕注定要因此而死,我爲何不做一個明白鬼?”
李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去勸慰他,便隻說了一句“我陪你。”
“我先要去這裏!”趙和攤開了紙。
李果目光在紙上掠過,迅速看到标記過的地點。
“曲池坊?”
曲池坊在鹹陽東南,因爲引水穿過鹹陽,在此形成了一座湖池而得名。在鹹陽城中,曲池坊是一個很著名的風景上佳之處,每到春暖花開之時,便有無數鹹陽人來此遊玩,而夏日曲池的荷花,被稱爲“曲池荷風”,更是所謂鹹陽十景之一。
比起别的坊擁擠,曲池坊顯得空闊,隻有三百餘戶,一千多人口。此時剛剛過了上元節,積雪才化,曲池邊上沒有什麽風景,自然也就沒有什麽遊人。趙和與李果匆匆趕來,很快就在曲池坊的西南角找到了那圖上标記了的房子。
這是一幢小院,隻有一進,院子不大,極其破敗。趙和正待用鑰匙開門,卻被李果一拉。
李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趙和的心立刻提了起來,李果擅射,視力聽力都遠勝過常人,此刻做出這般姿态,肯定是有所發現。
稍等了一會兒之後,李果帶着趙和繞到了院後,指了指院牆之上。
因爲積雪的緣故,曲池坊的地面都濕漉漉的,行走于其上,難免會沾上濕泥。李果所指之處,便有兩個清楚的濕泥腳印。
看腳印的情況,還很新。
裏面果然有人!
趙和心中一凜,溫舒死前的秘密安排,在這裏肯定是藏着什麽東西,怎麽會被别人搶先?
難道說溫舒除了将事情告訴了自己的侄女,還告訴過别人?或者說溫青在将東西交給他之前,也曾先拆開信封給别人看過?
李果從背上摘下弓,緩緩做了個手勢。趙和會意,跑到院前,然後用力咳嗽了幾聲。
他拿出鑰匙去開院門,卻發現溫舒留下的鑰匙,并不是開此門者。
他在外頭試圖開門,弄出很大的聲響,裏面也傳來輕微的悉縮聲。趙和又拍了拍門,咣咣咣的聲音中,裏面的悉縮聲變大了。
“是誰?”趙和厲聲道。
然後就聽到有腳步聲向着後院跑去,李果的喝聲,弓弦聲響。趙和飛快繞過前院,到後面望去,隻見李果神情古怪,在他面前有一隻鞋子,鞋上插着箭。
除此之外,什麽人影都沒有。
趙和愣了一下,李果指了指東面“往這邊扔了個鞋子被我射中,人從那邊牆翻過去了,聽聲音是跳入了曲池之中。”
這天氣往曲池之中跳,那可不太好受。
“不是一般的小賊,穿着黑衣,而且還有意蒙着臉。”李果又道。
趙和也猜想裏面并不是偶入偷盜的小賊。
他和李果翻牆進了院子,看到院中亂七八糟,雜草叢生蛛網遍布,證明許久沒有人收拾這院子了。
不過正房門上有很清晰的手指印,門也被推開。
二人走進去之後,一股黴塵味撲鼻而來,眼前變得昏暗了。
李果去将窗子推開,隻是這一個動作,就有無數灰塵從那窗棂上束束而下。
借着窗子與屋頂漏下的光,趙和細細打量周圍。
如同院子中一樣,這裏也是許久沒有人打掃,因此又髒又亂,到處都積滿了灰塵與蛛網。而且剛才那賊人應該是将這裏狠狠翻了一遍,什麽書簡、紙張,扔得到處都是。
一些舊家俱早就老爛了,抽屜打開後,老鼠吱吱叫着跑出。
“對方是有的放矢,他先是來到這裏搜,把東西都翻了出來,然後又到了這裏……”趙和眯着眼,猜想着那個黑衣賊的行動方式。
明顯,對方翻走了不少東西,隻不過不知道是否還有遺漏。
當他們到了裏屋時,裏屋更亂,而且還有火燒的餘燼。
“那黑衣賊将一些東西就地燒了……他很小心,所有燒完的紙都再踏了一遍,你看,全都成了灰燼,想從紙上看出什麽都不可能了。”
趙和對李果說道,李果點了點頭。
他眉頭也皺得緊緊的,屋裏的黴味讓他起了不好的回憶,因此他一刻都不想在這破屋子裏多呆了。
“溫舒讓他侄女将這個給我,絕不是來讓我看一些破爛的,而且他是臨時被從銅宮調回鹹陽,他既然準備把東西給我看,那他就必定在這期間回過這座宅邸。”趙和喃喃自語,他打量四周,可些被那個黑衣賊破壞得太厲害,什麽有價值的發現都沒有。
至于那些散落得到處都是的紙張、簡牒,趙和翻了翻,都是些案件記錄,或者是施刑的法門,再就是一部分名家的學術典籍。對趙和來說,這些東西,也沒有什麽作用。
“看來黑衣賊收獲也不到,否則他不會弄到這個時候……他至少進來了一個時辰。”
趙和看着旁邊一根被吹滅的蠟燭,從蠟燭燃燒的進程做出新的判斷。
一個時辰前,他們才剛剛到豐裕坊,甚至都沒有看到溫青,這就證明賊人在他們之前就知道了這裏。
“如果是刺奸司的人,他們根本不需要這樣偷偷摸摸,隻要大張旗鼓地上門來搜索就是,所以黑衣賊所屬于的那一方現在還沒有曝露出來,他隐藏在幕後,隻有鬼鬼祟祟。”趙和又判斷。
屋子察看得差不多了,趙和到了兩廂側屋。兩廂倒是沒怎麽被破壞,但同樣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
回到院子當中,趙和皺眉沉思,溫舒究竟想給他看什麽。
目光反複在院中打量,然後趙和目光一凝,看到了一根椽子之下。
按道理說,這個地方蜘蛛會織網,院子裏其餘類似的地方,都有蛛網的痕迹,唯有此處不存在蛛網。
雖然這裏也積滿了灰,可是撒灰做舊總比讓蜘蛛在這織網要容易得多。
趙和又看了看旁邊,搬來一個凳子,踏着凳子站起,湊到椽子下看了看,然後伸手去掰椽子下的一塊木闆。
木闆應聲掰下,露出裏面的一塊暗格。
趙和“哈”的輕呼了一聲,伸手将暗格中的物品取了出來。
那是一個鐵匣,鐵匣口上了鎖。
“應當就是這個了……我們走!”趙和拿鑰匙比了一下,确認這就是溫舒希望他看到的東西,立刻對李果說道。
李果點了點頭,他們來到門前,想要從裏開門進去,卻隐約聽到外邊有聲音。
“院牆!”
趙和示意道,兩人回到院中,從那個黑衣賊脫身處翻牆而出,在他們跳出的同時,就聽到後邊轟的一聲響。
這老宅的門被人踹開了。
趙和将鐵匣子包住,拍去身上的灰塵,若無其事地繞過老宅,來到前面的路上,好奇地拉着一名差役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哦,這是溫舒舊宅,我們奉命與刺奸司一起查抄。”那差役不疑有他,随口回應道。
趙和與李果交換了一個眼色,果然,刺奸司之人也來了。
不過刺奸司又晚了一步。
回到了李果府中,趙和看着這裏的破壞模樣,想到溫舒家,心裏有點同情李果。
難怪他說鹹陽居大不易,這麽大的宅子每年檢修都要一大筆錢,再加上養着一大家人,隻靠着鹹陽城外的一個莊園出息供奉,實在是有些艱難。
他用鑰匙打開鐵匣,裏面放的東西很簡單,唯有四卷紙
但李果看到第一卷紙時臉色微變“這是谕旨專用的楮皮紙!”
“是皇帝的密诏。”趙和已經攤開第一卷紙。
如他猜想的那樣,這是一封皇帝密诏,隻不過極不正式,上面寫的是命令溫舒查看江充是否真正死了。在密诏尾部,有另一種筆迹所書的時間“烈武帝三十七年”。
“烈武帝三十七年,就是十五年前!”李果道。
“我出生的那年。”趙和冷冰冰地回應。
對自己的身世,他同樣有所猜測,若猜測是真,他真是逆太子遺孤,那也就意味着,烈武帝要溫舒查的這個江充,就是他的直接殺父之敵。
而烈武帝本人……既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殺父元兇!
他放下這第一卷密诏,緊接着去看第二卷紙,這同樣是一份密诏。
“将彼孺子好生撫養,勿令夭折,待其十六歲時,擇一女爲妻。”
趙和看到其中的主要内容,瞳孔猛然縮了一下。
這份密诏最尾,同樣有人留下了時間記錄,是烈武帝四十一年,也就是十一年前,那一年,趙和四歲。
仔細打量着這一串冰冷的字迹,許久許久,趙和也沒有将之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