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意外之喜


趙和換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據說早年的時候,牛屎巷靠近東市,而東市又是牛馬市,因此有許多牛馬在此中轉,弄得滿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這個名字。現在的牛屎巷,雖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髒了的雪與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隻是少了些臭味罷了。

地面如此濕滑,換了過去,早有坊令組織人手清掃,但昨夜之變,整個豐裕坊損失極大,哪怕将賊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傷仍然超過了兩百人。因此各家各戶,不是忙着救傷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連原本該組織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門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當趙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鋪子時,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門口的平衷。

這家夥昨天吃了不少苦頭,幸運的是沒有受大傷,隻是鼻青臉腫外加一些皮外傷,此刻臉上貼着膏藥,但眉眼間卻是歡喜。

看到趙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來想罵的,但話到嘴邊,想到昨夜趙和與盜賊們厮殺的模樣,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這麽晚才來,趕快幹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會送飯來。”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魚,唔還有酒。”

“哦。”

無論平衷說什麽,趙和隻是應了一個“哦”字,平衷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手裏幹着活,眼睛卻忍不住往趙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險些用鑿子鑿了自己的手後,趙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師,你這個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興”

“我哪裏是爲别家死人高興了,我隻是,我隻是爲自家生意興隆高興。”平衷辯道。

“你這個人吝啬小氣”

“我明日就給你漲工錢,我平某人向來就以豪爽著稱,怎麽會小氣”

“你這個人膽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還差點讓我失了性命”

這一下,平衷不敢再說什麽了。

昨天趙和将他從賊人手中騙出,他搶先逃走,還順手關了門,将趙和困在了屋内,這件事情,深究起來,他多少有些慚愧。

“不過看在你被賊人挾持,卻還記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與你計較了。”趙和話風一轉“但是,漲工錢還是要的”

平衷頓時大喜。

他可是看出來,自己撿來的這個少年,雖然勤奮懇幹,話也不多,但實際上是個狠辣人物,昨夜裏與賊人厮手,動起手來可謂毫不猶豫,如果真記恨他的話,那麽平衷睡覺就不再安穩了。

雖然趙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鹹陽立足這麽多年,怎麽會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趙和的工錢補上,然後還爲趙和添置新衣,還讓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來不帶趙和回雲,是因爲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實讓人生厭,怕她說出什麽話來壞了事情。

所以趙和終于添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舊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裏面的襖子卻未換。平衷見了說道“這襖子也是舊的,我替你置了新襖子,一起換上吧”

趙和笑着道了謝,卻說了聲“不用”。

他心裏有數,沒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變,給他添置新衣襖。故此外袍可以換,裏面的襖子卻不能換。

那是在昨夜事情發生之前王鹿鳴給他送來的,小姑娘爲此費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還險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記,但别人的恩情卻要永遠記得。

趙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時,并沒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鋪子外邊,戚虎陪着陳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軍棍的小子”戚虎問道。

“就是他”陳殇咬牙切齒,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莖。

大将軍讓他看管趙和,結果當天就給趙和逃走,爲此他挨了軍棍,到手的職官也丢了,若不是這次偵破盜賊入城内應要用他,恐怕他很難再有出頭之機。

戚虎昨夜裏看到趙和,隐約認了出來,但半年時間,趙和不但個頭長高了,人也變白、變胖了些,故此戚虎無法确定。今天正好陳殇來豐裕坊查問,他便說起此事,帶着陳殇來認人。

“去把他揪走,這小子相當機警,如果不乘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抓住他,恐怕過些天他就不在豐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兩千賊人圍豐裕坊,還有好幾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發覺,也是他破圍示警。”

陳殇點了點頭,卻沒有邁步。

戚虎側臉看他,有些不解。

陳殇盯着趙和的臉,趙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陳殇與其相處時,還從未見過這小子如此笑過。

好一會兒之後,陳殇拍了衣角,轉身遠離了棺材鋪。

“咦,怎麽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問道。

“爲這小子,我軍棍也挨過了,官職也弄丢了,這些事情都已無法改變,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麽”陳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卻知道,陳殇不去抓趙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當他們走到牛屎巷路口時,迎面看着一個穿着朱衣的男子帶着十餘名軍士大步過來。

陳殇眉頭挑了挑,戚虎幾乎同時彎了一下嘴。

虎贲軍,譚淵

長着一字眉的譚淵也已經看到了陳殇,他的那對眉仿佛擠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掃過戚虎的面,然後停在陳殇的臉上。

“你有什麽線索”他冷聲對陳殇道。

“你管我有什麽線索”陳殇同樣冷聲回應。

“以軍銜論,我是護軍中郎,你卻隻是雜号中郎,以爵位論,我是五大夫,你隻是官大夫,以職司論,我奉天子之命查辦盜賊内應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麽線索,你自然得向我彙報”譚淵一步步逼近,幾乎與陳殇臉貼臉。

天寒地凍,兩人口鼻中噴出的白氣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彙報吧。”好一會兒,陳殇噗笑了一聲,側過身,從譚淵身旁走開。

戚虎離開時回望了譚淵一眼,兩人走得稍遠之後,他皺着眉道“這厮必定不肯善罷甘休,你要小心。”

“怕他咬我鳥”陳殇吐了句髒話。

後邊譚淵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揚聲叫道“陳殇,你這翻毛雞要好生辦事,不要象上回那樣,把大将軍托給你的人都弄丢了沒準我替你找到那孩子呢”

陳殇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關于趙和的事情,大将軍給他的命令是通過楊夷而來的,譚淵怎麽會知道

大将軍或者楊夷身邊,定然有人洩露了消息,而這消息又引起了天子那邊的重視,所以譚淵會提及此事。

這看起來是譚淵魯莽,實際是這厮在試探

天子肯定對那個從銅宮中帶走的孩子很好奇,陳殇雖然隻知道那孩子一直被稱爲虎乳兒,直到出了銅宮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但銅宮令對那孩子的身份知道得肯定更多,而且銅宮令爲了迎合新天子肯定什麽都願意說。

陳殇沒有停步,也沒有繼續回嘴,他與戚虎并肩,大步就此離開。

譚淵在他身後,臉上已經沒有開始流露出的那種魯莽。他若有所思,過了會兒,問身邊人“跟陳殇一起走的,并不是羽林軍中人,那是誰”

“那北軍中郎将楊覽手下的校尉,名爲戚虎,是陳殇的好友,昨夜破賊解豐裕坊之圍者便是他。”旁邊人道。

另外又有人補充了一句“他也是鹹陽四惡之一。”

“所謂鹹陽四惡,不過是一群狐朋狗黨自我吹捧的虛名罷了。”第三人不屑地哼了聲。

譚淵沒有理第三人,他用手輕輕扯着自己的眉毛,思忖了會兒“陳殇不忙着查案,卻跟這戚虎在坊裏亂竄,這其中必有名堂他們出來的這個巷子,叫什麽名字”

“牛屎巷。”

“走,我們一起進去看看,或許會有些意外之喜呢”譚淵冷笑了起來。

他們走進了牛屎巷。

牛屎巷巷口,樊令在大冷天裏赤着上身,他的老母親正用顫抖的手爲他在傷口上敷藥,爲了不讓老母親擔心,樊令咧着嘴還在笑,看到譚淵一行時,他撩了一下眉,面色有些陰沉。

身居鹹陽,如何會認不出這一身虎贲軍軍服。

昨夜他們求援時,半路上遇上攔截他們的“官兵”,所着就是這虎贲軍服。

樊令的反應,立刻引起了譚淵的注意。

而這厮健壯的身軀,還有身上明顯的刀劍之傷,更讓譚淵瞳孔一凝。

他大步走了過來。

樊令握住老母親的手,将她護到身後,昂首看着走到近前的這隊軍士。

“賊漢,小心你的眼睛”譚淵身後一個兵士,被他這眼神看得怒火上湧,厲聲喝斥道。

樊令翻了他一眼,就要發作,卻被母親一把按住。

“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譚淵微擡起下巴,毫無表情地對樊令說道。

“問不問在你,答不答在我。”樊令雖然被母親按住,卻仍然沒有什麽好脾氣。

“那可未必,這老婦人,是你娘對不對”譚淵陰森森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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