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未必那麽簡單。”
在聽趙和說事情前後之時,王夫子一直都是靜靜的,等他說完之後,這才搖了搖頭,拒絕了跟随趙和立刻離開的建議。
“夫子”趙和急了。
“鹹陽乃大秦帝都,即便如今局勢動蕩,也不是盜匪随随便便就能劫掠之地,鹹陽附近最出名的盜賊唯有莽山賊。”王夫子說到這的時候,微微有些怒意。
趙和知道他爲什麽發怒。
莽山賊盤踞于鹹陽城外南山之中,數量從一千到數千、上萬說法不一,在距離鹹陽這麽近的地方,藏着這麽大一夥盜匪,朝廷屢剿而不滅,這其中怎麽會沒有貓膩
哪怕趙和隻在鹹陽城中呆了半年,他也不隻一次聽說,莽山賊是大将軍的政敵暗中支持的力量。朝廷大軍隻要一開拔出動,他們立刻就會從南山消失不見,但朝廷大軍回到京中,他們就又死灰複燃。
“豐裕坊也沒有那麽容易被攻破,倒是如今賊人定然在豐裕坊外正街上布了眼線,出去的人一多,必然爲其所覺”王夫子站起身,來到牆邊,摘下挂在牆上的劍“我身受街坊之恩,不能獨自逃生,況且我拖家帶口,又能逃到哪裏去這種情形下,唯有齊心死戰”
趙和怔怔地看着王夫子。
他知道王夫子所說“身受街坊之恩”所指爲何,王夫子父母早亡,完全是豐裕坊的鄰裏幫助才活下來,他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對街坊鄰居的恩情念念不忘。
“夫子”看着王夫子握劍出門,趙和追了上去。
王夫子回臉向他一笑“阿和,你能來向我示警,我很高興。”
隻說了這一句,他便大步踏出門,緊接着,趙和就聽到外頭響起了警鑼之聲。
王夫子敲響了警鑼。
這是除夕之夜,很多人守歲,到現在還沒有睡着。警鑼聲一響,以牛屎巷爲中心,周圍各方紛紛騷動,一個個火把、燈盞燃了起來,一位位青壯出了大門。
“出何事了”
“怎麽了怎麽了”
“是有盜匪還是走水了”
他們議論紛紛,然後向牛屎巷裏王夫子家聚攏過來。
趙和跟出門,看着王夫子向最先到的幾位鄰居解釋原因。王夫子在豐裕坊裏極有威信,他隻是簡略幾句,衆人就信了他,然後紛紛又跑回家去。
當他們再出來時,或執刀,佩劍,還有拿着弓矛者,還有不少人背着弓、挂着箭壺。
大秦萬裏江山,是赳赳武夫們打出來的,民間講武之風極盛,就是士子書生,也都是仗劍遊學上馬讀書。
就在這時,東坊門處又傳來警鑼之聲。
王夫子帶着二十餘人匆匆沖向東坊門,但在出牛屎巷時,卻被人攔住。
匆匆趕來的是蕭由。
趙和覺得蕭由與王夫子身上有些東西很相似,比如哪怕都是半夜出來,可身上的衣裳卻都整整齊齊。
但他們也有不同之處。
王夫子因爲盜匪入城之事,顯得有些激憤,他以忠義激勵周圍的青壯,但卻沒有具體安排事務。
蕭由趕來則不同,他直接發号施令,首先遣人前往各巷巷口,通知青壯備戰,緊接着又讓人準備飲食、兵刃、藥物。在場先後到了百餘人,他卻仿佛個個都認識,所用之人也都讓衆人心服。
在極短時間内将這一切安排好後,他才對王夫子道“夫子,你去東坊門,可能會與賊人迎頭相遇,千萬小心。我所長不在厮殺,便停于此處,爲夫子調撥後續。”
“有順之在,我無後患。”王夫子說完後,帶着人便沖向前。
有蕭由這一阻,聚在王夫子身邊的人數猛增,已經有百餘人了。
趙和跟上去時,側臉看了蕭由一眼,發覺蕭由拉着一個壯漢正在低聲吩咐什麽。
那壯漢正是樊令,他連連點頭,然後快步追來,一下子将趙和擠到了邊上去。
“蕭大夫讓我護着王夫子。”他甕聲說道。
如同蕭由料想的那樣,他們在離東坊門五十步處,便借着火光,看到坊門處聚了不少人。不僅如此,在這些人腳下,已經橫七豎八躺着好些具屍體。
這些屍體應當是零散趕來的坊民,若不是蕭由阻了一阻,王夫子隻帶二十餘人沖來,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此時雙方人數相當,而從坊門中湧出的賊人越來越多,王夫子心知不能拖延,将劍一舉,喝了聲“殺”,當先沖了上去。
趙和跟在王道之側,呼吸情不自禁急促起來,但在他身邊,趙吉的呼吸聲更爲響亮,還隔着二十步,他就舉起了劍,發出裂帛般的喊聲。
趙吉非常興奮,他帶着街頭惡少年打過不少架,但哪裏比得上這種真刀真槍的戰陣他加快速度,甚至超過了王道,眼見就要第一個與盜匪們接戰。
但他身邊又有一人更先一步,狠狠地撞入盜匪群中。
樊令不知從誰手中奪來一具大盾,轟然撞翻兩個阻擋他的賊人,緊接着另一隻手掄起,剁肉的斧頭猛掃出去。
鮮血飛湧,慘叫破空。
收住斧頭之後,樊令又縮起身軀,盡可能用盾掩住自己,再度撞向迎來的盜匪。他突在最前,又最顯勇悍,因此也就成爲賊人集擊的目标,兩支矛三柄刀劍一齊向他招呼過來,被他用盾一拔拉,全掃到一旁。
藏在盾後的剁肉斧乘機再次掄出,以樊令爲中心,盾與斧如旋風般轉起,凡敢靠近者非死即傷,餘者紛紛退避。
一條血與肉的甬道出現在樊令身後,踏着他闖開的道路,王道、趙和、趙吉還有其餘民壯也沖了進來。
樊令的勇猛完全出乎賊人所料,雖然搶先進入坊中的都是勇悍之輩,卻仍然被他殺退,在他周圍形成一片空闊。樊令直沖到坊門前,将盾往地面一砸。
“轟”
在大盾掀起的塵土之中,樊令昂然而立“鹹陽樊令在此”
他這一聲喝,聲如洪鍾,震得人耳嗡嗡作響,也讓那些盜匪心生畏懼,不由自主就往後連接退步,一直退出了門外。
還有十餘個盜匪留在坊門之内,他們此時也已破膽,被王夫子帶人沖殺,又不敢越過樊令,當下向坊内逃去,但沒逃多遠,就被蕭由組織來的第二批民壯逼住,或擒或殺,沒有一個逃走。
“我還沒殺呢”
趙吉不滿地嘟囔,他方才雖然沖得兇,但卻連一個敵人都沒有殺,這讓他覺得甚是無趣。
他正念叨,在他身後,一具倒在地上的“屍體”突然睜開了眼睛。
這個盜匪剛才給樊令一盾敲在臉上,鼻梁塌了,滿臉都是血昏過去,因此被誤以爲是具屍體,此時醒來,還沒有弄清楚情形,隻看到趙吉離自己最近,因此一聲不吭,揮刀就刺。
背對着他的趙和茫然不知,而王夫子看到這一幕,向來鎮定的他也滿臉駭然,大叫“小心”
爲時已晚。
趙吉回過臉去時,刀尖已經抵近他的腰眼。
“啊”
趙吉慘叫起來,雙眼一閉,隻能等死。
意料中的刺痛卻遲遲未來,趙吉睜開眼,看到趙和擋在他身前,搶在那盜匪之前,便已一劍刺入對方咽喉。
趙吉咽了一口口水,然後重重拍了趙和肩膀一下“好小子,你怎麽搶了我的對手,若你不出手,我隻須這樣一劍,便能将他殺了”
趙和斜睨了他一眼,象征性地翹了一下嘴角。
趙吉嘿嘿笑着,沒有半點窘态,不過額角的冷汗,證明他内心之中根本不是這麽輕松。
不等趙吉再說什麽,外頭突然一陣怒吼,緊接着,十餘名盜匪蜂擁而來,樊令剛想接戰,迎着他卻響起了“嗡嗡”的弦聲。
冷箭
樊令躲在盾後,隻是肩上中了一箭,并無大礙,但在他身邊,連接發出慘呼聲,數名民壯中箭倒下,還有幾人吓得轉身便逃。
“休退,不能退,退後便是汝父汝母汝妻汝子”
王夫子揮劍大喝,再以劍身猛抽一個逃跑的民壯面部,對方被抽得清醒過來,頓時又轉過頭去。
但此時樊令已經陷入孤軍之境。
樊令确實悍勇,民壯們爲了保衛家園也不乏勇氣,隻不過他們面對的畢竟是積年悍匪,對方見到樊令之勇後,還敢上前厮殺的,更都是些亡命之徒。借助剛才民壯的動搖,這些亡命之徒蜂擁而上,樊令肩膀有傷,隻能節節後退,坊門轉眼之間又要失守。
趙和眯着眼睛,向後連退數步,隻要防線徹底崩潰就準備搶先逃離。
他雖然欽佩王道,也願意爲其赴險,但若事不可爲,他肯定要先顧自己,最多就是逃回去看看能不能将王鹿鳴也帶走。
王道見事情已急,顧不得自己安危,再度呼喝沖上,趙吉也緊緊跟随,那些原本和趙吉一起觀望的坊間惡少年、無賴漢,此時不知何來的勇氣,護着趙吉湧了上去。
跳躍的火光中,慘叫聲不絕于耳,時不時還有冷箭飛來飛去,趙和站在衆人之後,見戰局被穩住,樊令有了支援,個人勇武又有了施展的餘地,将賊人再度驅出坊門之外。
這時第二批前來支援的民壯也到了。
衆人推動坊門,想要将坊門重新關上,但外邊的賊人自然不會坐視,他們也同樣推動坊門,雙方一時僵持。趙吉被人擋在後邊,看看自己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幹脆趴在地上,用刀去剁門那邊盜匪們的腳丫。那些盜匪正全力推門,被他一輪剁了過去,紛紛吃痛後退,然後坊門終于轟的一聲關攏,緊接着門闩、石鎖全部被弄了上來,将門牢牢鎖住。
直到這時,王道終于可以稍松一口氣。
他抹了抹汗,看自己身邊,死傷者近百,其中大半倒是豐裕坊的民壯,真正的賊匪數量隻有三十餘人。
好在民壯中還有一部分隻是受傷,及時帶回去救治,尚有挽回性命的可能。
王道厭惡地踢了一腳地上盜匪的屍體“亂臣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