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鼓的最後一聲響起時,虎乳兒坐在一處黑矮的房間裏喝水。
乞丐皺着眉,有些焦急地向外看着,虎乳兒放下水碗,望了他一眼,然後開始打量起自己所處的地方。
這是一座低矮的建築,夾于一片房屋之間,前不鄰街後不近巷。方才他進來時,看到一座小院,院子裏有口井和一棵半枯的大樹,地面肮髒不堪,而且還有一股很濃的騷臭味。屋子裏面同樣騷臭難聞,半邊屋子都墊着帶着黴味的草,看情形應當是不少人的卧榻。
至于家具,也唯有屋側的一處破櫃子,上面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将屋子裏外打量了一遍,虎乳兒又看向乞丐,乞丐喃喃罵了一聲髒話,然後道:“你在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走了出去,到了院門處向外張望。好一會兒之後,他終于露出喜色:“怎麽此時才回來,莫非出了什麽事情,猴三與熊大呢?”
“休提了,猴三那厮不好生照顧生意,招惹是非,結果被一帶刀的小崽子打了,他們四處去尋那小崽子去了,讓我先将這些生豬送回來。他們此時還沒來,想必是趕不在宵禁前回來了。”院外一人道。
“呸,猴三那厮準是去了哪家私娼寮子!”乞丐罵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五個孩童相互摻扶着走進來,在這五個孩童身後,還跟着兩個大漢。
“你先來了,也不把酒肉置好!”有個漢子對乞丐罵道。
“我也才回來,今日原本不該是我!”乞丐哼了一聲道,然後他伸出手指,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個大漢頓時會意,一人從懷中掏了匕首,另一人則從院門後取了門闩,跟着乞丐慢慢走近房門。
乞丐兇戾地望向虎乳兒,然後愣了一下。
虎乳兒躺在幹草堆的一隅,背對着他們,發出微微的鼾聲。
乞丐蹑手蹑腳走了過去,看到虎乳兒果然閉着雙眼,甚至還有口水自口中滴下,睡得正是香甜。
“這小子是怎麽回事?”執匕首的大漢問道。
“路上遇到的一個憨兒,不知道自己家在何處的,我尋思着這不是送上門的麽,也省得我們幾分氣力。”乞丐壓低聲音道:“不論是讓他當個扒子,或者斷了手腳采生折割,都可以派上用場。”
執匕首的大漢呵呵笑了兩聲:“你倒是運氣好……先把綁起來?”
乞丐搖了搖頭:“一憨兒有啥可綁的,睡得和死豬一般,這樣吧,等猴三他們來了再說,現在咱們弄點吃的!”
他們出門到院子裏去弄吃的,五個孩童則悉悉縮縮地走了進來,原本面向牆躺着的虎乳兒咂了兩下嘴,翻身轉過來,無人注意到他緊閉的雙眼微微撩起了一絲縫隙。
在銅宮長起來的虎乳兒,很沒有安全感。
哪怕那乞丐表露出諸多善意,但虎乳兒心中仍然不踏實,也幸虧這不踏實,他将乞丐與大漢的對話都聽到了耳中。
他偷偷從眼縫向外觀察,看到進來的五個孩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一個個模樣既可怖又可憐。
虎乳兒隻看了一眼,就又閉緊眼睛,發出輕微的鼾聲。
乞丐等人吃飽喝足之後,又進來看了看虎乳兒,見他仍然睡得香甜,便隻留了一個人在這屋子裏,另二人自尋小院兩旁的廂房睡了。
夜深人靜之時,借着星月之輝,虎乳兒悄悄起身。
門被栓着,虎乳兒輕輕推了一下沒有推開,他眉頭皺了起來。
“不急,不急,還有一個地方……”在心裏安撫自己,虎乳兒轉向牆的一邊。在裝睡之前他早就看過,那裏有兩扇小窗。
對大人來說,這兩扇小窗是很難鑽過去的,但對十四歲卻隻有十二歲孩童身量的虎乳兒來說,隻是稍稍有些麻煩罷了。
他很快便撐開窗子,悄然翻了出去。
但當虎乳兒來到院門前時,發現院子門已經上鎖,再看看小院的圍牆,足有十五尺高,他就算是跳起來,也夠不着圍牆的頂部。
而院子裏的那棵大樹,離圍牆又有些遠,他也借力不到。
虎乳兒皺着眉,目光在院中逡巡,尋找可以幫助自己的東西。
兩邊廂房裏傳來沉重的呼噜聲,無論他找到的是什麽,都得小心,避免将人驚醒。
在西廂的屋檐之下,他看到了暗紅色的火光,那是乞丐三人作飯後的餘燼。
虎乳兒眼前一亮,他想了想,從樹上折下一些幹枯的枝葉,然後用餘燼點燃。
他把這個簡易的火把拿到大樹之上,片刻之後,大樹幹枯的半邊開始燃起零星的火,很快,這些零星的火點彙集起來。
大樹變成了一個大号的火把,在夜晚的鹹陽城中,顯得特别晃眼。
按照大秦朝廷的規劃,每個街坊都有若幹巡火鋪子,無論日夜,都有巡火兵卒在哨樓上張望,看看是否有火災發生。
點燃大樹之後,虎乳兒便縮在了院子的一角,正好是火光照射的陰影之中,無論誰來院子,第一眼看到的總是着火的樹,而沒有誰會注意到隐在陰影中的他。
他還叫了一聲“失火了!”
而這個時候,他也已經聽到外邊傳來警鑼與木梆子的聲音——巡火兵卒和更夫都發現了這邊的異常。
乞丐與大漢們被驚醒,他們看到着火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去井中打水救火,可才澆了兩桶水下去,便聽到門外沸沸揚揚的呼聲,他們情知不妙,扔了水桶就要走。
可是爲時已晚,此時小院已經被驚醒救火的人圍住,聽得外邊呼喝,他們不敢開門,而外邊要救火者也沒有心思去待,搭勾繩索直接挂上牆壁,轟的一聲響,便将一面牆拉倒,救火者蜂擁進來。
在這一片紛亂之中,虎乳兒乘機混入人群。
他沒有急着離開,見衆人都七手八腳忙着滅火,躲在人群後叫了一聲:“屋子裏還有人,别是出事了!”
有性急者頓時踹開了各處房門,那五名殘疾的孩童也早被驚動,隻不過縮在草堆裏不敢出聲,此時門一開,火光照耀下,頓時顯露出來。
帶隊救火的一個中年男子隻是望了一眼,頓時怒不可遏:“這些孩童……這裏是賊窩!”
五個殘疾孩童,齊聚于這間低矮的屋子,這情形肯定不是偶然。随着中年男子的一聲怒喝,衆人也反應過來,緊接着,便見一小吏模樣的男子出來,大聲厲喝:“抓住這三人,莫叫他們走了!”
他在人群中連連指了三下,正是混入人群的乞丐與他的同夥。
虎乳兒驚訝地看了這小吏一眼,這種混亂的局面中,小吏竟然能夠精準地找出這三個人來,若不是僥幸,那就是從一開始就有所準備了。
他悄悄往人群外邊縮了縮,乘着衆人擒拿乞丐一夥的時候,隐入了院外黑暗之中。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須要他管了。
此時接近半夜,虎乳兒獨自行在街頭,晚風泛過長街,他忽然覺得有些快意。
但緊張過後的疲倦很快找上門來,而天色也漸陰沉,星月之輝漸漸淡去,他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胡亂找了戶人家,縮在他家門檻之下睡着了。
好在此時是六月下旬,正是一年最爲炎熱之時,哪怕睡在外頭地上,也不覺得寒冷。虎乳兒是被人開門的聲音驚醒,他擡頭一望,看到的是一張黑瘦又滿是皺紋的臉。
這張臉滿是嫌棄地看着他:“晦氣,晦氣,哪家的小猴兒,怎麽睡在我鋪子門前了,滾滾滾,莫要耽誤了我的生意!”
這張黑瘦臉的主人約乎五十餘歲,拂袖來驅趕虎乳兒,虎乳兒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着呵欠正待離去,卻又被那主人拉住。
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虎乳兒:“你這小厮,是哪家的?”
虎乳兒搖了搖頭,那主人眉頭皺起,眼珠咕錄轉了轉:“你這小厮叫何名字,聽得懂我的話麽?”
虎乳兒略一猶豫:“我叫趙和。”
“趙和趙和,和有什麽好的,不和才好,不和乃翁才能生意興旺!”黑瘦臉的主人嘟囔了一聲:“你從哪兒來的?”
趙和眨巴着眼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那主人哼了一聲:“不是啞巴,但和啞巴也差不離了……小子,你是不是無家可歸,是不是沒有去處,是不是……沒錢吃飯?”
趙和撫着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對方每問一句,他就點一下頭。
“那你可願意在我這當學徒,我管你飯吃,好歹也有個安身之所!”那主人道。
趙和訝然相望,不曾料想,竟然有這樣的天降好事。
“你說願不願意,若不願意,你隻管走,也休要再到我這睡覺,若是願意,便留下來,我去尋得保人,在裏正那裏立一份文書。”黑瘦主人說道。
趙和撓了撓頭,這位主人在此有店鋪,應當不象昨日的乞丐那樣是不懷好意吧。而且無論是否不懷好意,他如今也無處可去,隻能暫且在此栖身。
因此趙和沒有拒絕。
那黑瘦的主人笑了一下,拉着趙和便走:“走走,我們去尋保人去……就找蕭由吧!”
他拉着趙和來到一戶人家,正準備敲門,那戶人家的門自己開了,一個穿着吏服的男子正了正衣冠出來。黑瘦主人一見他都滿臉歡喜:“蕭大夫,真巧了,我有事尋你幫忙。”
那個吏服男子目光在黑瘦主人面上掃了掃,然後迅速停在趙和的臉上。
趙和認出了他,正是昨夜救火時的那位指認乞丐三人的吏員。趙和心猛然一懸,他不知道昨夜這個吏員是否也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