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祝面色陰郁,哪怕他現在是這萬乘帝國的天子,哪怕他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之人,可他仍然不快活。
因爲他知道,自己這個天子隻有頭銜沒有實權,隻有地位沒有力量。
斜斜看了一眼自己車右,爲他駕馭着天子之車的是大将軍,這是個高大健碩穩重如山的中年男子,雖然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滿活力。
他對故烈武皇帝忠心耿耿,乃是烈武帝的托孤五臣之一,手掌天下兵權,控制着大秦五十萬甲士。
在這鹹陽城附近二十餘萬精銳中,他控制了絕大多數。
嬴祝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目光從大将軍身上移開,看向前方的一輛驷馬高蓋之車。
此車爲禦辇之引導,上面由車騎将軍爲禦者,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位同乘車上。
大将軍、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再加上大宗正,是烈武帝最後欽命的托孤大臣,他們才是如今天下權勢最盛者。
兵權、财權、法權,甚至宗室之權,盡皆在他們手中。
嬴祝一想到這,心裏就很不快活。
他并不是烈武帝托付給這五位大臣的太子。烈武帝駕崩,太子少帝即位,可是僅僅過了六年,年僅十六歲的少帝又崩。五位托孤大臣被迫無奈,于烈武帝子孫中,選了他這個并不受寵的孫子濟王嬴祝繼位。
關于少帝的死,嬴祝心中,還有些猜疑。
他身邊駕車的大将軍突然輕輕咳了一聲,嬴祝幾乎是本能地坐正身軀,目光也從幾位大臣身上移開,轉到了兩邊的人群身上。
他開口了:“停車。”
大将軍愣了一下,卻沒有停車,回頭看了嬴祝一眼:“陛下何意?”
“朕欲見一見京中父老。”嬴祝說道。
京城之中的風突然變得熾熱起來。
大将軍曹猛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據說這雙眼睛極肖其異母兄曹無疾,而曹無疾是鹹陽城裏最著名的美男子,哪怕已經死去了近三十年,仍然有無數鹹陽城的女人對他念念不忘。
但此時,嬴祝覺得這雙眼睛有些可怕。
“這不合規矩。”曹猛緩緩說道。
“朕的天下,朕的話就是規矩。”挺着腰杆的嬴祝也緩緩說道。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狂躁。
這句話,曹猛很熟悉。
去世了的烈武先帝,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每當有臣子以祖宗之法或者朝廷規矩來進谏的時候,烈武先帝就會說“朕的天下,朕的話就是規矩”。
想到這,曹猛微笑起來:“那就如陛下所願。”
禦辇停了下來,但是并沒有通知前面的車駕,于是皇帝的儀仗就被分成了兩部,一部繼續前行,另一部則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嬴祝下了禦辇,緩步走在鹹陽城的禦街上。
這條被稱爲“朱雀街”的禦街,長十裏,寬三十丈,每日有幾百名兵卒養護,今日郊祭,更是早就鋪上了紅土、灑好清水。
禦街兩旁,種着桑、榆、桦等高大喬木,還有鳳仙、牽牛、杜鵑等花草。
那些圍觀的百姓,就被這些植物隔開。
見到嬴祝出來,百姓紛紛躬身施禮。
嬴祝傲然而立,對這深揖之禮泰然自若。他微微回頭,看了大将軍曹猛一眼:“京中父老生計不易,大将軍,傳朕的旨意,每戶賜絹二匹、酒一壇、肉五斤。”
沒有等大将軍曹猛回答,周圍的百姓已經歡呼起來。
嬴祝微微揚着下巴,看向曹猛,但曹猛的表情裏,他看不出什麽來。
曹猛露出若有若無的笑:“陛下仁德。”
嬴祝微微松了口氣。
他移開目光,又看向百姓。
這些是他的子民,也将是他在京城中的支持者。
人群中的一雙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嬴祝向那雙眼睛的主人看去,與虎乳兒目光相對。
虎乳兒并沒有彎腰行禮,也沒有象别人一樣歡呼,他隻是靜靜站在那兒,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嬴祝,大秦國的新任天子。
兩人目光相對,虎乳兒也沒有移開眼神。嬴祝覺得這個少年膽子忒大,面對自己的天子威嚴也敢如此。
虎乳兒卻不知心中所想爲何。
兩人的目光相對時間并不長,很快,嬴祝回到自己的辇車上,繼續他的行程。
虎乳兒則繼續跟在陳殇之後。
“這位新的天子倒是會做人情,許了百姓酒肉絹帛,這下子鹹陽城裏的百姓都高興了。”戚虎話多,邊走邊感歎道。
“裝什麽傻。”俞龍白了他一眼。
陳殇咧開嘴笑了,李果卻在旁皺着眉思。
虎乳兒也在笑。
“小子,你笑什麽,傻笑麽?”戚虎瞪着他問。
“笑你說假話。”
“乃翁我哪裏說了假話!”
“反正我覺得你說了假話。”虎乳兒不急不徐地說。
戚虎捶了虎乳兒一拳,虎乳兒揉了揉他捶的地方,嘿嘿又笑了起來。
這一拳捶得根本不重,至少虎乳兒沒有從這一拳中感受到什麽惡意。
隻不過虎乳兒還不太适應這種表達親熱的方式,因此稍稍離戚虎更遠了些。
“還沒有想明白麽?”俞龍望了望李果。
“若是戰陣之事,我一箭取之便可,這朝堂上的彎彎道道,實非我所擅長,子雲,還是你給我說說吧。”李果道。
“天子所賜絹帛酒肉,雖然讓百姓高興,卻不足以感恩戴德,而且天子遠在九重之上,真正負責此事的,應當是丞相,據我所知,如今國庫空虛,沒有合适的理由,隻是天子一時興起便要賞賜,丞相定然不會同意開此先河——所以方才大将軍沒有當衆駁斥天子,并不是爲了給天子留顔面,而是知道,丞相會駁回天子的旨意。天子許下的賞賜得不到落實,現在百姓有多高興,到時他們就有多憤怒。百姓不會管天子與重臣之間的矛盾,他們隻會将此歸咎于天子。”俞龍将自己所想都說了出來。
虎乳兒細心地聽着,訝異地看了俞龍一眼。
說話之中,他們已經離開了主街。
“大将軍府快到了,我帶這小子進去,諸位兄弟,過幾天我請你們喝酒。”陳殇笑視衆人。
其餘三人都笑着拱手,然後各自離去。
“他們不和你一起?”虎乳兒擡起臉問。
“我是羽林軍士,是天子親衛,不過麽,現在我們聽大将軍的。戚虎屬北軍,俞龍這厮還是國子監的監生,别看他這模樣,其實是個讀書人。至于李果,他原是将門世家,隻不過與大将軍有仇,現在閑在家中。”陳殇沒有急着進門,而是笑眯眯地解釋了一番,然後他臉色突然變了:“你這厮要記得一件事情,不要太多廢話!”
一邊說,陳殇一邊揮動馬鞭,狠狠抽了虎乳兒一鞭。
虎乳兒身上頓時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血珠滲了出來。
這一鞭陳殇抽得很重,就算是一個成年壯漢,吃了這一鞭也會呼痛,但是陳殇卻看到,虎乳兒不但沒有呼痛,反而笑了。
“我在銅宮中,可沒有這麽多話,因爲沒有人和我說話。”
聽了虎乳兒的話,陳殇第二鞭就抽不下去了。
“我聽别人說過,‘情深不永,智極不壽’,小子,做人不要太聰明,你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說完之後,陳殇搖了搖頭,領着虎乳兒走進大門。
他不想與這少年有太多牽扯,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小子,從原本的身世,到銅宮中的經曆,一定充滿着麻煩。
真正聰明的人,總是會遠離那些麻煩。
大将軍門房的門檻很高。
虎乳兒費了好大力氣,才跨地幾乎超過他膝蓋的門檻,跟着陳殇來到門房内。
裝飾得非常華麗的門房裏,一個留着長須的男子大模大樣地坐着。陳殇向他行禮,他隻是斜睨了一眼,吐出“等着”兩個字,然後向門房一側指了指。
那裏有間小屋,虎乳兒看到小屋裏已經擠滿了人,有幾個有座位,大多數都是站着。
這些人大多都穿着官服,虎乳兒認不出是什麽官職。
“啧啧,不愧是大将軍府,連正四品的官員想要求見,都得在這門房裏先呆着。”陳殇低低的聲音響起,也不知道是誇耀大将軍府的威風,還是在嘲笑這裏的傲慢。
虎乳兒覺得,應該是前者居多。
或許是因爲辦事的緣故,陳殇并沒有等多久,一會兒之後,那倨傲的門房就笑吟吟地過來,握着陳殇的手仿佛是兄弟一樣。他在陳殇耳畔嘀咕了幾句,陳殇點了點頭,徑直進了大将軍府的二進門房,身後留了一堆羨慕嫉妒的眼神。
他甚至沒有和虎乳兒交待一聲。
虎乳兒吸了口氣,規規矩矩地站在了牆角,等着。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他會遭遇什麽,就隻能看别人的心情。
他不喜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覺,自由的氣息,一但嗅着,就會讓人陶醉。
不過虎乳兒并不着急。
他一邊等,還能一邊觀察着那些等待召見的官員們。
那種垂頭喪氣的,那種趾高氣昂的,那種面無表情的,那種喜形顔色的……
小小門房之内,就是人間百态。
虎乳兒并沒有等多久,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之後,陳殇一臉莫名其妙地走了出來,神情說不上是歡喜,還是難過。
他出來後牢牢盯着虎乳兒,看得虎乳兒有些手足無措。
“你說,你是不是大将軍的私生子?”陳殇拉着他出了大将軍府,走了百十步又停下問道。
“不知道。”虎乳兒回答。
自己的身世……一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現在,虎乳兒不想去探究。
“好吧好吧,你當然不知道,小子,從現在起你就得跟着我了——奶奶的,給了老子一個羽林郎的小官兒,卻扔來一個大麻煩!”陳殇大罵道。
虎乳兒不知道此言何意,不過這時候,他聰明地選擇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