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宮占地面積極廣,按照方位,被分爲東西南北四區,其中西區靠着山,關在這裏的,一直是帝國最重要的“犯人”。
如果說其餘三區之人還有重獲自由的機會,那麽在帝國百年的曆史中,從未有人從銅宮西區活着離開過——死了離開的都沒有,因爲所有死在這裏的人,都會被就地掩埋。
今日這個曆史要被打破了。
銅宮令溫舒冷冷盯着眼前的年輕人,他仿佛是從古墓中躺了千年的幹屍,一雙深陷的眼睛裏,浮動着兩團昏黃的火。
他是已經仙去的烈武帝任用的酷吏之一,據說年輕時曾是盜墓賊,也當過剪徑的小賊,後來不知怎麽的受到了某位大官的賞識,成了一位小吏,再後來因爲嚴苛,竟然從無數小吏中脫穎而出,成了大帝重用的對象。
銅宮的吏員兵卒們,面對他的時候都是戰戰兢兢。
但他面前的年輕人卻嬉皮笑臉,一副渾不吝的模樣。
“象你這樣的人,也敢出現在我的面前,看來陛下駕崩之後,朝廷果然是出問題了。”溫舒那雙森冷的眼睛終于眨了一眨。
“如果不是奉有上命,除非你家有漂亮的媳婦女兒,否則我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年輕人咧着嘴,懶洋洋地一笑。
溫舒的兩條眉毛擰在一起,不怒反笑:“你姓氏名誰?來此何意?”
“我姓陳,耳東陳,單名殇,你一定聽說過我!”年輕人笑容更甜:“我要來帶一個人出銅宮,你應該接到了命令!”
溫舒确實接到了命令,但他還在猶豫,是否要遵守這個命令。
“沒有禦旨,不可放人。”他冷冷地說道。
陳殇懶懶地在懷裏掏了一把,先掏出了一枚玉佩,然後是一根金钗,再然後是一對鑲了寶石的手镯,無一例外,這些都是女子的貼身飾物。見都不是自己要找的東西,陳殇發怒了,他将懷裏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其中甚至還有幾件女人的小衣。
溫舒身後的獄卒們都看呆了,誰都不知道,這家夥的懷囊裏怎麽能塞進這麽多東西。
“啊,想起來了,我把它系在了屁股後面!”發現懷裏東西都不是,陳殇一拍腦袋,在身後掏出一枚銅符:“我沒有什麽禦旨,但有這玩意兒,可以麽?”
這是一枚銅符。
古老的青銅造型,形成一頭怪獸模樣,形狀類虎。
溫舒盯着銅符好一會兒:“大将軍印?”
這一次陳殇是把他真正驚到了。
很難相信,關系到帝國兵權的大将軍符印,竟然被這家夥系在自己的屁股後邊,帶到了這裏。
先帝已經大行,新帝尚未登基,大将軍曹猛爲顧命五大臣之首,他的符印,便是此時的禦旨!
“應該就是大将軍印吧,反正此前我也沒有見過,如果你覺得不合用,我把他拿回去。”陳殇聳了聳肩。
溫舒眯着眼睛,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既然是執了大将軍符印而來……你要帶走什麽人?”
“我來帶走的人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溫舒眉頭微微一擰。
銅宮之中關着的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沒有名字的,隻有一個。
虎乳兒!
溫舒至今記得,十四年前,還是個嬰兒的虎乳兒被上林令送到了銅宮,上林令并沒有說明他的身份,溫舒也沒有問他的身份。當時問起嬰兒名字時,上林令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寫下“虎乳兒”三個字。
溫舒其實可以猜到虎乳兒的身份,不過他很清楚,自己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什麽。
“把虎乳兒帶來。”溫舒吩咐道。
然後他們就在銅宮的大門前幹等着,陳殇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他在溫舒面前轉來轉去,摸一摸守卒的兵甲,敲一敲銅宮的大門,還跑到銅宮大門一側的某棵高大古樹下撒了泡尿,然後得意洋洋地過來:“回去以後,我可以在兄弟們面前吹噓了,我是在銅宮撒過尿卻仍然全身而退的人!”
溫舒的眉角微微跳了下,臉上仍然是那萬年寒冰的表情。
無人理睬他,陳殇絲毫不覺尴尬。
又等了一會兒,銅宮的側門終于打開了,在十幾名守卒的“陪同”下,一個瘦瘦的少年走了出來。
“這就是他?”陳殇吃了一驚:“看上去連十二歲都沒有吧?”
“銅宮不會弄錯任何一個人。”溫舒冷冰冰地道:“帶上他,你可以滾了!”
陳殇再次打量着這個少年,發現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少年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就象是個木頭人。陳殇心裏嘀咕了一聲,然後又笑了。
反正他也不需要這個少年能有多聰明,他是大将軍指明要放的人就行。
“從今天起,你叫趙虎了。”陳殇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後示意他跟着自己離開。
少年擡臉望了他一眼,目光仍然呆滞。
陳殇隻騎了一匹馬,也沒有讓那少年和他共乘的意思,而是讓那少年跟在馬後,馬先是慢走,然後是小跑,那少年竟然也跟得緊緊的,雖然跑得氣喘籲籲,卻仍然沒有落下。
“趙虎,快一點!”
陳殇一邊吹着口哨,一邊向自己新的同伴呼喝。
剛剛有了新名字的虎乳兒開始跑得還有些僵硬,但現在他越跑越開,雖然喘着粗氣,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這樣跑了兩裏,陳殇放慢速度,回頭望了一眼虎乳兒,眼神閃過一絲驚訝。
在銅宮門前,他看到的虎乳兒是一個木頭人,可現在他眼中的虎乳兒,一雙眼睛靈活得吓人。
一邊跑,他的一雙眼睛一邊左瞄右看上掃下視,仿佛要将一切都藏入自己心中。
陳殇停下馬,虎乳兒也停下,擡起頭望着他,那雙原本木讷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了。
“沒有見過外邊?”陳殇問道。
“沒有。”虎乳兒回應。
陳殇盯着他,神情稍緩。這小子,才一出生便遭逢大難,還嗷嗷待哺,就被囚入銅宮之中。
外邊尋常的景色,對這孩子來說,卻是從未見過的美景。
不過瞬間陳殇就又心硬起來。
他要做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孩子放在銅宮中也就是等死,倒不如變成他的功勞。
辦好大将軍交待的事情,就是大功勞。
有了大功勞,才能做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能成,名垂青史了結夙願,不能成,也不過是路倒溝埋。
“你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嗎?”陳殇問道。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隻有三個字。
“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和來曆?”陳殇又問。
少年那忽閃靈動的眼睛突然間又變得呆滞了,沒有怎麽遲疑,他又回答:“不想。”
這一次更簡單,他隻說了兩個字。
陳殇哈哈一笑,眼裏卻閃過寒芒:“你跑得還算快,不過還不夠,過會兒,你必須跑得更快。”
“哦。”
少年的反應讓陳殇覺得很沒趣:“你爲什麽不問爲什麽?”
“我爲什麽要問爲什麽?”
“象你這個年紀,不就應該好奇心重嘛,哈哈,你可真一點都不讨人喜歡。”陳殇說道。
少年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會讨人喜歡,我會努力去學如何讨人喜歡。”
于是陳殇就隻能無語了,他一向以嘴尖舌利著稱,可遇到這少年,全然沒有了用武之地。
“我告訴你爲什麽要跑得更快吧,溫舒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他隻聽從烈武帝的旨意,烈武帝不允許有任何人活着離開銅宮,那麽他就一定會執行。雖然按照大将軍的命令,他被迫讓你跟我走,但肯定會派人在半路攔截。”陳殇一邊說,一邊拔出了劍:“你要跟上我,如果被這群渣滓殺了,我的使命就完不成啦。”
虎乳兒笑了笑:“不會。”
“什麽不會?”他這麽自信,讓陳殇忍不住問了一句。
“能在銅宮裏長大,就不會輕易死去,這是我隔壁的老先生說的。”
虎乳兒一直沉默少言,這時說出這樣一句話,就象是布袋子裏露的錐尖,讓陳殇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領,看看是不是銅宮裏長大的孩子,真不會輕易死去吧!”
在陳殇的笑聲中,對面的路上,已經出現了好些條身影。
這些身影原本伏在路兩邊,但見到陳殇并沒有進入他們的伏擊圈,于是仗着人多擁了出來。
一共是三十多個人,都執兵刃,穿着各式各樣的衣服,看上去象是市井中的無賴與遊俠兒。
“不是溫舒派來的,反而是莽山賊嗎,連一個甲士都沒有嗎,也太小看我啦。”陳殇拖着聲音大笑。
虎乳兒沒有說話,隻是看着他。
陳殇将手中的劍突然交到了虎乳兒手裏:“去吧。”
“什麽?”虎乳兒愣了一下。
“當然是去厮殺了,你總不能赤手空拳與敵人作戰吧。”陳殇挑了挑下巴。
“那你呢?”
“我當然是在後邊放冷箭,你不要想逃跑,我騎着馬,跑得會比你快。”陳殇歡快地向着對方舉起了弓。
他以爲虎乳兒會吓得瑟瑟發抖,可是虎乳兒接過劍,咧開嘴向他笑了笑,沒有一絲畏懼。
“你爲什麽不怕?”陳殇忍不住問爲什麽了。
“我隔壁的另一位老先生說,在銅宮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我已經多活了五千二百七十二天,現在還嗅到了銅宮之外的氣味,看到了外邊的景色,我沒有什麽遺憾的了,怎麽會害怕呢?”虎乳兒平靜地說道。
“好吧,但願過會兒你還能這樣裝腔作勢。”這個回答再次出乎陳殇意料,他撇着嘴說。
這個孩子,真的一點都不可愛,他一點都不喜歡。
那三十多個人越來越近了。
他們擺出陣勢,并不準備給陳殇和虎乳兒單對單的機會。
“趙虎,上吧!”看到對方已經進入射程,陳殇用弓身敲打了一下虎乳兒的腦袋。
然後他看到虎乳兒舉起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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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略流沙英雄傳》:陳殇,故關内侯陳壽子也,本名尚,少而無行,爲遊俠兒、浮浪子。父憤而言之“尚耶尚乎,何如殇乎”,乃自更其名爲殇。鹹陽多有怪之者,唯北軍郎将魯人戚虎、諸生楚人俞龍、故右軍将軍李揚孫李果與之爲友,并稱‘四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