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被抓的那刻起,哪怕是劍橫在頸前,也沒有哭過,可這時, 卻是忽地雙眼泛紅起來。
她看着趙洞庭道:“你、你見過我哥哥?”
趙洞庭不置可否,“你的本名,應該是叫嶽玥,你的哥哥,是叫嶽陽吧?”
嶽玥眼中流水終是流淌出來,帶着渴望, “我哥哥在哪?我哥哥在哪?”
她卻真的是嶽鵬的親妹妹。
趙洞庭看着梨花帶雨的嶽玥,在這刹那, 心中殺意盡去。得知她的身份,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殺她了。
嶽陽,是嶽鵬參軍入伍以前的名字。
不看僧面看佛面,嶽鵬爲朝廷立功無數,趙洞庭不可能殺死他的親妹妹。
趙洞庭記得,那時候還是朝廷剛剛從碙州搬到海康縣,君臣相慶過後,他和嶽鵬有次夜談。
嶽鵬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兩人是君臣,亦是朋友。
那夜坐在屋頂,嶽鵬和趙洞庭說起他的家室。
他家裏是嶽飛後裔不錯,可百多年過去,開枝散葉,流離失所。他們家已經隻能算是旁系中的旁系, 跟嶽家嫡系再也沒有任何牽扯聯系,住在臨安城外, 父親隻是村裏的民兵教頭, 母親也是村裏人。還能和嶽家扯上關系的, 隻有嶽這個姓,還有家傳的嶽家槍。
本來四口之家倒也生活美滿,可後來戰亂,山河破碎,嶽鵬依着父命投了軍伍。
而他的父親,則是帶着母親和妹妹逃難他鄉。
這塊玉佩,是他們相認的憑證。因爲那時候嶽鵬才不過十多歲,誰也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重逢。
趙洞庭忽地想起嶽玥之前說的話,輕輕歎息,“你的父母都已經遭遇不測了?”
嶽玥說過,眼睜睜看着親人一個一個的餓死。
聽到這話,嶽玥原本悲傷希翼的神色中又浮現恨意,“他們,就是因爲戰亂而活生生餓死的。”
但她到底沒有歇斯底裏。
趙洞庭的那句話,也讓她心中有個觸動。
前代帝王的罪責,真的應該由這個才不過十多歲的小皇帝來承擔麽?
“唉……”
趙洞庭在這刻,心中對嶽玥的恨意也盡去。他恍然明白嶽玥爲什麽會這麽恨自己,除去錢,也因家仇。
他不禁想着,若是自己的家人因爲朝廷腐朽不堪而遭受劫難,肯定也會對朝廷恨之入骨吧?
車辇内沉寂下來。
穎兒性子柔弱,聽着嶽玥說她父母因饑餓而死,眼睛稍稍泛紅。
她不知曉,自己的父母親人此時是否還活在人世,活得可還安穩?
過陣子,嶽玥又問:“你到底在哪見過我哥哥?”
趙洞庭親手将捆縛嶽玥的鎖鏈解開,道:“你哥哥投軍時更名爲嶽鵬,現在已是是朕的雲麾将軍,統帥着朕麾下的侍衛親軍。你在荔浦縣城刺殺朕的時候,你哥哥也在軍中,隻可惜,你并未和他遇見。”
“雲麾将軍?”
嶽玥的臉色變得極爲複雜起來,“哥哥他怎麽能做朝廷的鷹犬?”
趙洞庭有些哭笑不得,“這你得自己去問他。他投軍,是你父親吩咐的。”
嶽玥看着趙洞庭,“你不殺我了?”
趙洞庭道:“若非你是嶽鵬的妹妹,朕定殺你。你走罷,去找你哥哥去,若再敢行刺朕,朕定斬你不饒!”
嶽玥深深看着趙洞庭,轉身走出車辇而去。
趙洞庭對着車辇外喊,“任由她離去!”
樂無償輕輕歎息,“沒想到她竟然會是嶽将軍的親妹妹。”
“是啊……”
趙洞庭也是感慨。
誰能想到,同胞兄妹兩,哥哥成爲朝廷棟梁,爲國效力,妹妹卻是淪爲殺手,不斷地刺殺着皇帝。
這真是命運捉弄。
十餘年的時間,足以讓人的性格和命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嶽玥便就這麽走了。
大概,江湖上以後會少個離歌。但偌大江湖,顯然并不會因爲這而掀起什麽波瀾。
趙洞庭的車辇到得功德無量的牌坊下。
前面是上山的階梯,頗爲狹窄,車辇肯定是上不去了。
趙大向趙洞庭禀報,趙洞庭牽着穎兒和楊淑妃的手走下車辇。趙昺靜靜跟在旁邊。
他的生母并非是楊淑妃,而是俞修容,也是宋度宗趙禥的妃子,不過在臨安淪陷時,已經不知所蹤了。
後頭,文臣武将也紛紛下轎下馬。
前面的無量觀道士立在牌坊下,分兩列排開,等待着趙洞庭登山入無量觀。
趙洞庭擡眼瞧瞧功德無量四個大字,卻是沒有邁動步子。
直到柳弘屹匆匆跑上前來,他問道:“如何了?”
柳弘屹道:“我已安排人手在縣城四周守候。現在還沒有貴族出城。”
趙洞庭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們應該還是抱着僥幸吧!”
柳弘屹眼中劃過寒光,低聲道:“皇上,那咱們是否動手?”
趙洞庭搖搖頭,“不急,不急。他們反正也跑不掉,等朕先祭祀過天地再說。”
說罷,他擡腳往牌坊後的階梯邁去。
後邊群臣、武鼎堂供奉、太監侍女還有衆飛龍士卒浩蕩跟上。
上山人馬,竟是足足有上千之多。
旌旗招展,兵刃林立間,皇家威嚴盡顯。
直到朝廷人馬全部登上石階,無量觀的道士們才跟在後頭上山。
天色已是大亮,但從海康往無量觀的道路上,黃龍禁軍始終沒有撤去。
趙洞庭一步步往山上走去,心裏默默計算着步數。這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他在上輩子就已經養成的習慣。他習慣腦子裏時刻都想着什麽東西,要不然就會覺得空虛得很。
到山腰,再往下俯瞰,群山綿延,還能看到海康縣的輪廓。
無量觀所在的這座山地勢高聳,草木瑰麗,藏風納氣,卻是個風水寶地無疑。這個年代是極信這個的,除去坐鎮海康地脈的縣衙,論風水,海康縣内外怕是少有妙處還能和這無量山媲美。當然,無量山這名字是無量觀香火漸旺的時候才改的,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
八千八百六。
當趙洞庭數到這個步數,接近無量觀前正門已經隻剩下短短距離。無量觀的階梯怕莫是剛好八千八百八十八階。不用九,那是因爲九是極數,隻能皇帝專用,其他任何人、任何勢力不得逾越。
在臨安城中,才有龍飛九角的瑰麗建築。
而除去數量之外,建築在飾物、色彩上也多有規定。如黃色,便是帝皇專用。
無量觀是道觀,放眼望去,多是黑色瓦。僅有寥寥幾座大殿是以青色琉璃瓦蓋頂。
“福生無量天尊。”
台階頂端,以青石鋪地的前坪邊沿,站着數十道士,齊聲鳴唱。
爲首是十餘穿着黃色道袍的年紀偏大道士,無源子、無虛子也在其中,但并未居于正位。
看樣子無量觀的五位真人都已到齊。
趙洞庭沿着台階走到頂端,剛好八千八百八十步。
無源子等五人迎上前,躬身施禮,中間胡須及胸的道士道:“貧道無妄子見過皇上。”
趙洞庭伸手虛擡,“衆真人無須多禮。”
無妄子是無量觀的觀主,雖早已不再操持觀内事物,但無量觀仍以他爲首,道行最爲精深。
他在無量觀五位真人師兄弟中排名第三,但天賦卻是最好的。
趙洞庭打量他,見他面色紅潤,滿臉悲天憫人之态,還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意味。雖然和元真子那樣的天師比起來,總覺得少那麽點味道,但想來道行也已經極是不錯。
後頭文臣武将上來,也各自和無妄子等人見過禮。
衆道士迎着趙洞庭等人往無量觀裏面走。
過正門,到前殿,裏面供奉着四大天王,皆做怒目金剛之态。
趙洞庭等人穿過,沿着青石小路又行十餘分鍾,穿過幾座殿宇龍柱,才到無量觀中的祈天壇。
一路上,無妄子等人隻是疾行,并無話語。
祭祀天地本有吉時,趙洞庭他們在路中耽擱不少時間,此時自是事急從權。
祈天壇上挂滿青色道旗,衆祈福做法的道士呈八卦形坐在地上,怕得有近百人。正中是兩人高的香爐,爐中插着三支嬰兒手臂粗細的香,輕煙袅袅。
無妄子擡頭看看天色,稍稍松口氣,揖禮道:“吉時将到,請皇上登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