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可是回來了。”如意小跑着過來,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大抵是她再不回來,她就被人詢問崩潰了。
“怎麽了?”納蘭錦繡不解,這些人有那麽着急麽?再者說以如意平時的潑辣性子,病患們催得狠了,也隻有被數落的份兒。
“相府的人又來了。”
納蘭錦繡現在是真怕聽到“相府”這兩個字。她蹙了秀氣的眉,往院子裏看去,見陳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陳智見了她,還恭敬的行禮,道:“勞煩先生再跟我走一趟。”
“你也看到我這院子裏有多少病患了,你覺得我能扔下他們走嗎?我跟你們家主子已經說過了,求診要上門。”
換做往常陳智對她不會這麽客氣的,畢竟她是紀泓烨的人,他怎麽看她都不爽。但如今,隻有她能治好相國,他對她自然不敢不客氣,也不能不客氣。
他依然态度謙卑恭敬地說:“自先生給我家主子看診過後,主子就一直沒有頭疼過。誰知昨日感染了風寒,竟又引發了頭疾。不是主子不肯來,是他實在難以下床,還請先生通融一二。”
納蘭錦繡無奈,作爲一名大夫,病患不能下床的時候,她不能外要求人家上門求診。她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通融,你也看到了,這麽多病患等着,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你家主子身份再是尊貴,在我眼裏也和這些病患一般無二。”
陳智知道她這不是故意找茬,她本人應該就是醫道和德行都非常出色的人。他從懷裏拿出一袋銀子,放在石桌上,對着衆人道:“病有輕重緩急,如今我家主子病的嚴重,需要先生上門。但凡是在場這病不着急的,就過來拿一錠銀子,然後回去等着。若是着急,就先讓你們看。”
能在醫館等這麽久的人,自然都沒有急症,看見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那,哪裏還能把持住?陳智把銀子拿到手裏,每人一錠,銀子很快就發完了,人也走幹淨了。
“勞煩先生再随我走一趟。”陳智拱手行禮。
納蘭錦繡隻能跟着他去,照常帶了葉丙和良山在身邊。他們倆人一個武功好,一個處事沉穩,即便在相府中有什麽特殊情況發生,有他們兩個在一定就能有解決之道。
相府還是一如往常的沉悶,除了守衛們冰冷的铠甲外,便沒有了多餘的風景,就連人臉上的表情也是清一色的木然。
納蘭錦繡一進屋就看見宗玄奕坐在窗前,他又清瘦了些,身上披着一件單衣,寬寬大大的。此時他正用手抵着唇,不停地咳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看見她後竟難得的笑了一下:“陳智又把你請來了。”
納蘭錦繡沒回複,她發覺他的氣色很不好,如今能坐在窗前,應該也是勉強在支撐。陳智沒說謊,他現在應該是受不了舟車勞頓的。
“我上次已經勸過相國,不要思慮太多。所謂過慧易夭,就是說人力終究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方方面面都算計到,有些事情過則乏矣。”納蘭錦繡切了脈,緩聲道。
“呵……”宗玄奕輕笑一聲,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你不會以爲,我之所以殚精竭慮,是因爲和你三哥在鬥智慧吧!那你就錯了,紀泓烨再是經世之才,年紀閱曆到底也要差一些。我之所以落下這副破敗身子,是因爲我在想一個人。”
“這世上還有什麽人,是相國想要卻得不到的嗎?”納蘭錦繡正在針包裏往外拿針,問的是她心裏的話。
宗玄奕的眼睛又看向窗外,悠悠地道:“你看那片梅林,原本活得好好的,自她走了以後卻漸漸枯死了。到如今,都變成了一堆朽木。”
納蘭錦繡手一顫,随着他看向窗外。那裏原本都是梅樹,是他們大婚後,他親手爲她移植的。如今,竟真的都死了,一棵不剩。
宗玄奕眼神無力卻又綿長,他低聲道:“你應該不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納蘭錦繡心裏暗道:“不知道才有鬼了。”但想是那般想,這話卻是斷斷不能說出口的,隻能違心地搖了搖頭。
宗玄奕像是陷入了回憶裏,他的神情難得不那麽咄咄逼人,反而溫和了許多。他低聲陳述:“我成過婚,妻子是甯安郡主,這片梅林就是我替她種的。你知道,我多喜歡她麽?”
喜歡?納蘭錦繡聽到這兩個字後,心底浮出一絲冷,那是可以透骨的寒。她低頭,掩飾住唇角諷刺的弧度,冷聲問:“我聽說,她在國祭那天被刺客一箭穿心。”
她看見宗玄奕的背僵了一下。然後又過了一會,他忽然一手捂住心口,身子微微彎了下去,側身靠在窗棂上,許久都沒動一下。
不會是昏死過去了吧!納蘭錦繡想自己被請來給他醫病,病沒治好,若是讓人死了,她以後還怎麽行醫?她快步走到他身邊,倒是含了幾分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
宗玄奕的眼睛微微阖着,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着,這個冷血到讓人發指的男人,也顯出了幾分蒼白脆弱。他似乎很用力的呼吸幾次後,才輕聲擠出兩個字:“心疼……”
是的,心疼!一箭穿心的時候怎麽會不疼呢?她疼,他其實也疼。
宗玄奕捂着心口很久都沒說出一句話,他在想,死去的那個人,這時候已經不知道疼了吧!有時候他有些嫉妒她,死了到一了百了,不像他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他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麽随她去,但最後都放棄了。可以揣着一顆平常心去赴死,對人性來說是莫大的考驗,起碼他是做不到的。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
納蘭錦繡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如果她不是被一箭穿心的那個人,看到他這副樣子,她應該是會感念他的深情,也會給予很多同情。但可笑的是,她就是當事者,那枚箭,刺穿她的心口,疼痛、冰冷、鮮血淋漓!
她怎麽去同情?他又有什麽資格來奢望她的同情?
“你說一個人爲什麽甘願去死,也不願留在我的身邊?”
“那想必是相國傷了她的心,人心一死,留着軀殼,也就沒什麽用處了。”
宗玄奕回頭看她,眼神有些迷茫,他似呓語一般地問:“那你怕死麽?”
怕死麽?呵,這個問題何其可笑,這世上有哪個人是不怕死的?即便是不得不死,那也是因爲沒有回旋的餘地,沒有了更好的選擇。
她是個平凡人,當然是害怕的。尤其是她被自己的丈夫所殺,被她愛了那麽多年,又全心全意信任了那麽多年的人殺了,換做是誰都會害怕的。
少年時候,她無憂無慮,以爲這人間永遠都是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第一次砰然心動,她怕的是求而不得,一顆心都被那人捏在手裏。那人待她好,她便歡天喜地,待她不好,她便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是什麽?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是看着親人遭到破害,是看着丈夫同别人出雙入對,是知曉他想用自己的命搬倒他的政敵……這一樁一件,讓她最痛的就是無能無力,除了接受一切,她什麽都做不了。
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宗玄奕似乎也不在意。
納蘭錦繡的心已經平靜下來,曾經的所有情緒,被時間磨砺的結了繭。不管是愛還是痛,已經再也沒有那樣可以讓她痛不欲生的感覺了。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她對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再執着,不再有執念,不再想要去強求了。
“相國躺下吧,我要行針了。”
宗玄奕平靜地躺下,平靜到針沒入皮膚裏猶不自知。他仿佛是丢了魂,隻留下一張麻木的軀殼。
熟悉的藥香萦繞在鼻間,他忽然想起他的妻睡在他身邊的無數個夜晚。他聞着這樣的帶着苦意的體香,就能睡得很安心。
“一箭穿心,會很疼麽?”他平靜地問。
“當然會。那是被冰冷的鐵器刺穿心髒,除了疼,還很冷。一個人的心髒在蓬勃跳動的時候,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可當它受傷了,跳不動了,你說傷者會不會疼?”
納蘭錦繡以一個大夫的角度在分析,但又刻意營造了一種氣氛,她發現折磨宗玄奕竟然會有一種變态的快.感。她想這也許就是她的心魔,她想把他的心撕成一瓣瓣,血迹斑斓,用來償還她當年的痛。
宗玄奕聽着耳邊回蕩着的女聲,有一些清冷,卻又要命的吸引着人。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口一陣氣血翻湧,無論怎樣也壓抑不住,把頭轉向一側,竟是嘔出了血。那些血在他眼前變成了一張網,他記得,他的妻當初也是被這樣的血色侵染着,然後他便現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