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嫁的動靜很大,在北疆幾乎無人不知,他自然也知道了。他開始擔心自己犯的錯會誤了她的前程,輾轉打聽,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大甯朝赫赫有名的紀泓烨。
紀泓烨是什麽人,隻要在讀書人裏一打聽就知道。世人都道他謙謙君子,溫文如玉,說他驚才絕豔,世無其右。他聽着安心了,可又擔心那麽優秀的一個人,不會珍惜她、善待她。若是她受了委屈欺負,那他要怎麽辦?
穆離活了二十多年,從來都沒有屬于自己私人的信念。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效忠于鎮北王府,守護好北疆土地,完成世子的每一次指令。隻有遇到她之後,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想爲自己打算了。
他又看了這院子許久,即便這裏的一草一木,對他來說都十分陌生,可因爲她在這,他便覺得親切。他擡頭看了看天空,這裏和北疆最大的差别就是,院子的牆都很高,天空都變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塊兒,讓人感覺到束縛。但這種束縛對他來說似乎不難熬,因爲,有她在身邊就夠了。
是的,從此後,她就會在他身邊了。
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見裏面物品俱全,還有兩個小厮在幫他收拾,一個年紀稍大管事模樣的人道:“夫人讓你住在這裏,你便安心住着。隻是有一樣要記住,這裏是醫館會有求醫之人,在外人面前要稱呼夫人爲先生,斷斷不可喊錯了。”
先生?對于這個稱呼他還有些不習慣。但想到她剛剛是女扮男裝的模樣,想來應該是她的身份不能在外抛頭露面,所以才要這麽稱呼。
他來金陵有些日子了,對這裏的規矩也了解不少。這裏生活的人,一言一行都被很多條條框框限制,尤其是貴族裏的女子,似乎隻能長在深宅大院裏。她如今能開醫館,是夠與衆不同的了。想來她的夫君待她該是極爲寬厚的。
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仿佛是一直在外漂泊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栖息地,能安穩下來,睡個好覺。
他這一覺睡了很久,日上三竿時依然沒醒。睡夢中隐約聽見敲門聲,他不想理會,但敲門的人似乎格外執着,終于吵得他不得不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哪。門外依然有人在催促,他卻仿佛沒受影響,利落的起身洗漱,然後戴好面具和手套,開門。
“你叫李楊是吧!我應該沒記錯吧!”
門外的人是如意,穆離認得,她此時兩手叉着腰,模樣很是兇悍。被她問得一愣,他緩緩的點了頭。
“你有沒有羞恥感?有你這樣的嗎,比主子起的還晚。整個金陵城裏,隻怕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你這樣的長工了!”
穆離來到金陵之後,覺得這邊的女子要比北疆那裏的溫柔很多,說話聲音都是輕輕細細的,沒有哪個可以如她這般大聲吼叫,她倒是和在北疆的時候不一樣了。
見他不反駁,反倒有些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如意頓時怒從心起,擡腳就要踹人。她的動作在穆離眼裏,就是慢悠悠的,他隻是稍微一挪腳就躲開了。
“好啊!你竟然還敢躲!”如意還要再動手,就被小跑着過來的吉祥攔住了。吉祥拉住她,小聲道:“先生讓你把人叫過去,你可倒好,還訓斥起來了。你是不是也想讓先生等?”
如意縮了縮脖子,剛剛的神氣變得無影無蹤。她小聲嘟囔了兩句,再看向穆離的時候,又變成那副兇巴巴的樣子:“你倒是快點兒去藥圃上工啊!難不成還要我給你找頂轎子把你擡過去?”
穆離被她一提醒才終于想起來,自己來這是種藥的,如今這個時候,應該是要上工了吧!他大步往外走,想着郡主應該在藥圃等他,她昨日說今日要教他種藥。
納蘭錦繡已經指揮人把藥圃裏的土翻了一遍,正把自己調的适合生長的藥汁子往土裏面撒。她穿了一件青色的長袍,頭發照樣是束的歪歪斜斜,手裏還拿着把扇子,模樣倒是挺像個俊俏的小公子。
“東家。”穆離過去打招呼,還記得昨日管事叮囑的,而且他也不願意叫她夫人。
“你來了。”她随意回了一句,也沒因爲他晚到生氣。
穆離卻覺得有些不大好,不要說他是來這做長工的,就是以前做侍衛的時候,也沒有比主子來的還晚的道理。他低頭,讓自己的态度盡可能的謙卑:“最近幾日太累了,所以睡的有些沉,明日不會了。”
“還明日,你應該記得是以後!”如意看他的樣子就生氣,總覺得這厮是看着夫人好說話,就故意偷懶。
“無妨。”納蘭錦繡淡聲道,然後伸手招呼穆離過去。
穆離見她正拿着兩條護腕往手腕上纏,模樣有些笨拙,就想動手幫她。卻見剛剛還兇巴巴的那個侍女,已經走過去幫她很利落的纏好了。她又把袍子角系成一個結,然後回頭對他說:“你認真看,我是怎麽種的,就學着我的樣子。”
穆離見她把種子按照固定的距離埋進土裏,每一顆都很用心,可見她确實是個愛藥之人。因爲她喜愛,他對待手裏的每一顆種子都格外珍惜。
她隻種了一行,便開始在旁邊監督他。若是見他哪裏做得不恰當,立即就會指出來。穆離學什麽都很快,但這次他故意出錯,因爲他覺得自己若是都做好了,她就會跑到一邊偷懶了。他喜歡她陪在身邊,這樣心裏踏實。
納蘭錦繡見他确實是個手笨的,種植是最簡單的不過的事,卻還要她反複地說。但一看到他手有殘疾,她便不忍心責怪了,隻在一旁更耐心的解釋。
現下已經到晌午了,日頭正是大的時候,雖然有人在旁邊給她撐傘,但她的臉頰還是變得紅撲撲的。她本就生的白淨,這樣看起來就是白裏透紅的,十分好看。
穆離時不時偷偷打量她一眼,覺得她扮作男裝的模樣也甚是好看。本想這樣多看一會兒,但讓她這樣在外面熱着,終究是心疼了。他突然有些讨厭金陵城的氣候,北疆這個時候最是舒爽,才不會這般炎熱。手上的動作漸漸齊整,埋起種子來看着也更得心應手。
納蘭錦繡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誇贊:“對,就是這樣,你做的很好。”
穆離很久沒出錯,可納蘭錦繡依然沒走,他看日頭越發大了,怕她中了暑氣,隻能催促道:“東家先回去吧!不用看着我,我能做好。”
“無妨。”她似乎不感覺熱,依然沒打算走。
“日頭太大了,東家不要中暑了。”
他這麽一說,納蘭錦繡似乎才意識到天熱。她從衣袖裏掏出扇子,狠狠扇了幾下,似乎覺得還不夠涼快,就道:“你也回去吧,等日頭沉下去再來種。”
“我沒事,不怕。”
“你是人又不是木頭,怎麽會不怕,快回去吧!”
“木頭”二字,對穆離來說十分親切,以前她嫌棄他木讷,就是這般喊他的。他忍不住笑了,又擺了擺手,聲音雖然沙啞卻異常柔和:“回去。”
納蘭錦繡真不知道自己和他誰是主子,這人怎麽不聽她使喚。她因爲知道人活着不容易,故待人都極其和善,此時也不生氣:“要用午膳了,廚房做了好吃的,你去晚了可就沒有了。”
穆離想着自己現在不是一個人,不能什麽時候想吃就吃,還是跟着大家的時間好,就直起身子,準備去用膳。
“你的手是怎麽傷的?”納蘭錦繡看着他的右手,似乎在想什麽讓她出神的事。
“小時候玩的時候,不小心被剪刀刺穿了。”
“我看着還算靈活,似乎不太耽誤用。”
穆離點頭:“做些粗活還是沒問題的。”
“可否給我瞧瞧?”
穆離之所以戴手套,就是不想讓她看見。她精通醫道,怕是隻要看到他的傷,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于是,他幹脆利落地搖了搖頭:“已經是陳年舊傷,早就長好了。”
納蘭錦繡想想也對,他既說是小時候,隻怕這傷也有十多年了,傷口應該早就閉合了,她看了也是無用。她點頭,讓他用午膳後休息一會再來。
穆離覺得自己好像剛睡醒不久似的,他有些想笑,真是從沒見過像她這般好說話的主子。他去用午膳,發現她果然沒诓他,确實有很多好吃的。
這院子裏的下人都坐在一起用膳,男子一桌,女子一桌。大家見了他這個生人也不排斥,還熱絡地招呼他,十分和諧。
廚娘是兩個中年女子,體型微胖,拿着大勺子在一旁給他們添菜。穆離他們這些下人沒那麽多規矩,用膳也不需要食不言、寝不語,倒是一直歡聲笑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