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清嘉覺得這青年年紀不大,氣場卻是挺足的,他都那樣趕人了,他還能一動不動,也不知這臉皮是有多厚。别的他不敢保證,但如果比臉皮,他可沒怕過誰。
他心思一到,就想再說幾句話惡心惡心紀泓烨。可他轉念一想,他小弟子如今吃的苦不都是因爲這個人嗎?他應該知道,也應該看着,不然他哪裏會知道他小弟子的好?于是他就不趕他走了。
紀泓烨靜靜看着納蘭錦繡,她卻連頭都不肯擡,整個人都趴伏在桌子上,隻有瘦弱的背脊在不斷輕顫着。她應該很痛苦吧!好好的一個人被折磨成這樣,怎麽可能不痛?他伸手想要觸碰她,最終還是在半空中頓住了。
心裏明明是沒有感覺的,可腦海中翻騰的記憶,又在不斷叫嚣着什麽,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冥冥中仿佛又看見了那一年的煙火,他低頭親吻她,她踮着腳笨拙的回吻他。明明隻是那麽一個場景,卻讓他隐隐約約感覺到了疼,雖然那種疼很輕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三哥,出去,求你了……”她啞着嗓子,怎麽都不肯擡頭。
她這一聲三哥,同他腦海中的衆多聲音重疊,那些聲音反反複複的在說話,每一句都不相同,隻有三哥兩個字始終如一。胸口的一絲痛楚被放大無數倍,他終于在中了情.蠱之後,感受到除綠婀外,别人帶給他的疼痛。
會痛,說明他還活着,說明他沒有因爲情.蠱而變成行屍走肉。紀泓烨又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出門去了。
納蘭錦繡看他終于走了,才敢從桌子上擡起頭,她問曲清嘉:“師傅,還要多久它才會出來?”
曲清嘉也有些心疼,畢竟這個丫頭是他唯一的弟子,他歎息着說:“你再忍耐一下,就快了。”
納蘭錦繡用牙齒緊緊咬着下唇,即便唇邊已經泛了血腥氣,她還是覺得不夠。她忍耐着不讓自己情緒崩潰,可身體越來越難受,就仿佛是血管要崩裂開。她一手緊緊握住桌角,另一隻手還停留在碗邊。等她終于忍不住,凄厲的低泣了一聲的時候,那隻蠱終于出來了,就從她手腕上的血管裏爬了出來。
那個場景有說不出的詭異,白皙的手腕上還染着鮮血,通體黑色的一條長蟲子就那樣爬了出來,落到碗裏。然後它開始瘋狂的吸食碗裏的鮮血,身體以飛快的速度成長。
納蘭錦繡整個人都有些虛脫了,她看着眼前讓人惡心的蟲子,想到過會兒它還會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就忍不住一陣寒意。她雖是一名醫者,也曾用過蛇膽入藥,但她從來不肯自己去取,因爲她天生對這種軟體動物有一種莫名恐懼。
“你若是怕,就不要看了,過會兒我會幫你的。”曲清嘉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蠱王屬陽,蠱母屬陰,你養了它會畏寒,去外面曬曬太陽,可以舒服一些。”
納蘭錦繡起身出門,眼前看東西不是特别清楚,手腳也有些發軟,她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對着日頭眯起了眼睛。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忽然有一種劫後餘生的錯覺。
一道人影逆着光出現在她跟前,她擡頭,看見紀泓烨站在那裏。明明還是以前那個人,明明就是她的三哥,可眉眼間的溫和已經被冷漠取代,那雙冷肅的眸子裏,除了一片漆黑外便沒有了别的。
“你怎麽過來了?”她笑了笑,覺得這時候能看見他真好,本來還飄忽的心一下子就熨帖了許多。
“你不應該這麽做。”紀泓烨冷聲道。
她側頭,說真的,不太能習慣三哥用這種語氣同她說話。她壓下心裏的不适,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這裏到金陵還有幾日啊!”
她覺得如今發生的一切都出乎她的預料,她知道自己可以撐下去,但這個過程實在難熬。但隻要想到,解了蠱他們就可以回金陵,到金陵以後他們就會成婚,時間也就不那麽難熬了。
“放棄吧!”
納蘭錦繡蹙眉,“你是說替你解蠱嗎?”
“是。”紀泓烨滿臉冷然。
“我不同意。”
“你怎知我就沒有其他法子解蠱?”
“有,就是你要說服綠婀,讓她同意才可以。但你知道解情.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綠婀不可能同意的。”
紀泓烨閉眼,心中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說: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不能讓你繼續這樣做。
“紀小白,先帶她回去。”紀泓烨轉頭對紀小白道。
紀小白有些猶豫,說真的,大人一向縱容着姑娘,連帶着他都覺得要聽姑娘的話。如今卻要違背姑娘的意思,他一時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紀小白,你要我重複幾遍?”紀泓烨冷眼看着他道。
紀小白覺得他的眼睛仿佛是兩把利刃,直直的在他身上穿着窟窿,他硬着頭皮道:“大人,要不你再和姑娘好好說說?”
紀泓烨剛要說什麽,就見納蘭錦繡用眼神示意紀小白。紀小白仿佛得到了什麽诏令,頭也不回的跑了,那模樣怎麽看都象是倉皇而逃。然後,她就要推門進屋,卻被紀泓烨握住了手臂。
“不許去!”他聲音聽着還算平靜,内心卻早已經怒海滔天。他記得自己很久沒有這般憤怒過了,那條惡心的蟲子現在就在碗裏,她要怎麽做?吃了它麽?
“三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受苦,但我們沒有退路了。”
紀泓烨覺得自己似乎分割成了兩半,心是冷漠的,想做一個旁觀者。意志卻是不允許,不想讓她受苦,即便是爲了他,他也不能容忍。他一字一頓,聲音冷漠:“是我,不是你。”
“有差别麽?”納蘭錦繡看着他,暗道:“我們總歸是要在一起的。”
“當然有差别,我是我,你是你。”
他這話讓納蘭錦繡莫名有些難過,雖然知道他是爲了她好,可到底說的太絕情了些。她告訴自己不要介意,三哥有情.蠱在身,冷落她也是正常的。可紀泓烨的另一句話,徹底讓她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說:“你走吧,回鎮北王府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我……”納蘭錦繡結巴了下,她不太想開口求他,可她又覺得他是認真的。
“我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甚至想不通,我當初爲什麽會喜歡你。”
這話無疑是特别傷人的,納蘭錦繡僵在原地許久,忍住身體和心裏的不舒服,伸手握住他的衣袖,她說:“三哥,你别說這樣的話了,我聽了有點難過。”
她曾經的驕傲在上一世的時候被人抹殺,這一世,她覺得好像又是如此。她理解三哥此時所受的煎熬,但她現在也很疼,她希望他能哄哄她,就像過去的很多次一樣。那樣她可能就不會這麽疼了。
“我讓紀小白送你回去。”紀泓烨覺得這是最妥善的安排了,徐錦策會照拂她。
“你又不要我了麽?”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到底要抛下我多少次呢?紀泓烨,你說,你到底要我怎樣……”
她的臉蒼白得像鬼,一雙大眼睛烏幽幽的,她不哭,他卻能深刻體會到她的痛楚。紀泓烨靜如止水的心,忽然劇烈地震蕩起來,讓他覺得心尖都在顫栗。
“阿錦,聽話。”
納蘭錦繡忽然緊緊抱住了他,她踮着腳,兩手裹住他的脖頸,眼淚落了下來,她說:“三哥,我也知道會疼,也知道你是不想連累我。可是你都不要我了,我又能去哪?鎮北王府不是我的家,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你若覺得任我江湖飄零,就是個好歸宿,那你就繼續趕我好了,我不用你送,我自己可以走……”
因爲還要把蠱蟲放回去,她手腕上的傷口沒有包紮,沾染在他的衣領上。紀泓烨感覺落在自己脖子上的,除了眼淚還有鮮血。他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疼,一絲一縷,不甚明顯。
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他的決定對不對,其實,他覺得若不是情.蠱控制,他不會舍得讓她離開的。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不過是同生共死罷了。
他清醒時候深刻愛着的女孩子,又怎會在危難時刻背棄他?他不該讓她難過,不該把她逼迫到這個份兒上,明明他才是需要救助的那個,卻還擺出這副的樣子,他是有多高貴?也難爲她還能受得了。
僵直了許久的手,最終還是扣在了她的背上,輕輕拍撫着她。
納蘭錦繡知道,自己終于成功說服他了。她不知情.蠱到底能影響人到什麽程度,也不想知道。她想等到這一關挨過去以後,她一定要三哥背着她繞着金陵城走一周。她就是要大家夥兒都看看,這位名動天下的紀閣老,做錯了事也是要受到懲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