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龍雅熙給他倒酒，就自己先倒了一杯，放在鼻息間細細的感受着。
謝意旻緩緩說道，“從謝家離開後，她帶着我回到了江城，買下了這所院子，那會兒她看了很久的房子，可怎麽看都不滿意，直到看到了這所院子，隻因爲看到這園子有兩顆她喜歡的桃樹，其實那時候園子很淩亂，就連房子也老舊不堪，可她卻堅持要買這裏，隻因爲這兩顆桃樹，像極了從前在謝家居住的院子裏那兩顆桃樹。”
一番話，說得謝添有些動容起來。
那兩顆桃樹，是接她回家的時候種下的。
原本隻是爲了讨她喜歡的，他并沒有多想。
桃樹慢慢長大，每年都會開花，而每逢桃花開花的時節，孟雪瑤便釀造一些桃花酒。
多年來都是這樣，漸漸成爲了一種習慣。
可後來她離開了謝家，那兩顆桃樹……也被他毀了。
“在這裏，她一住就是十幾年，基本不怎麽出門，大多時候都在這一方院子裏忙活着，我有時候都會勸她出去走一走，可她總是笑着說喜歡這裏的甯靜，後來我出國了，原本是想帶她一起走的，可她不舍的，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這裏，繼續守着這裏，其實更多的，是守着這兩顆桃樹吧。”謝意旻一仰頭，又是一杯酒下去。
這一次，他主動給謝添到了酒。
謝添看着那酒，腦海裏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
“這些桃花釀，有的已經有些年頭了，可她總是一年年的存放着，從不曾動過，大概就是爲了今天吧。”謝意旻感歎着。
這一刻，縱使是謝添這樣蠻橫了一世的男人，也紅了眼眶。
“隻是她沒能等到這一刻。”這是謝意旻最大的惋惜。
這個時候，龍雅熙覺得自己留下顯得有些多餘，便悄悄退出了院子，把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桌上的酒，很快就見了底兒，謝意旻又取了新的酒來。
可酒到底是會上頭的，沒一會兒，兩人都已經醉了。
謝意旻靠在椅子上，微微的閉目，把從前的一切都慢慢的在腦海裏回放着。
謝添也靠在另一邊，握着酒杯，視線卻落在那兩顆桃樹上。
這園子的布置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什麽地方适合種花，什麽地方适合種植木本植物，都是精心計劃的。
院子不大，卻自有一番天地。
他能想象得出來她一個人在這院子裏勞作時候的樣子，認真且專注，晴時會抹一把汗，雨時會淋一身雨。
那些都是他曾經曆過的時光。
隻是他把那些時光弄丢了。
夜漸漸深了，燈光也暗了，可他們卻還坐在那裏，誰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喝下最後一口酒，謝添才一聲歎息，緩緩開口說道，“遇見她時，她才正直二八年華，而我已年過三旬，甚至喪偶，雖說我的身份和地位，有不少女人趨之若鹜，就連老爺子也在計算着給我再選一門合适的妻子。”
“謝家那樣的家庭，從來就沒有什麽自由可言的，就像我的第一個太太一樣，我甚至都記不得她長什麽樣子，娶她，隻因爲她的背景，世人羨慕這樣的榮華富貴，卻不知爲了這榮華富貴，要失去多少的自由和本心。”
“可你母親不一樣，她渾身都是朝氣，是我謝添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朝氣，所以我總忍不住要靠近，甚至不惜掠奪這樣的朝氣，她很快就墜入了我布置的天羅地網裏，成爲了我豢養的金絲雀。”
“一開始她并不知道，隻是一個陷入愛裏的小女人，我也有過不忍，可我自私，就算知道這樣她會不快樂，我也不想松開，甚至把她帶回了家，那個如地獄一般的家中，你也知道你爺爺，他是一個什麽樣的性子，特别是在他已經爲我挑選好合适的人選之後，我還帶回了她。”
“他認爲是在挑戰他的權威，所以處處爲難我，甚至打算奪走我手中的權利，那時候你還在肚子裏，你母親提出我們遠走高飛離開這裏，去過平凡人的生活……可離開謝家的代價太大了，我根本不敢去冒險，我清楚的記得，三弟離開謝家時的慘狀……”
“我和她起了争執，她逃離了謝家，找了她的師妹楚臨湘，而那一晚，我與老爺子有了第一次的談判，我執意要把她留在身邊，老爺子提出了兩個建議，一個是可以留下，但必須得娶他指定的那個女人，這個建議被我拒絕了，因爲我知道，她不會接受，所以老爺子給了我第二條路走，那就是往後任何事情都要聽從他的安排，甚至把我手中一半的權利，分給了謝榮，且不能給你母親任何的名分，我那時不知他這一層用意。”
“那時候我才知道，家裏那個完全沒有存在感的堂弟謝榮，一直在暗中經營着一切，靠着他母親娘家的勢力，在針對謝家，老爺子分走我的權利，爲的就是平衡這樣的局面，況且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有明顯的地位，這對老爺子來說是難以容忍的，他獨斷專橫了一世，絕不可能允許有人功高蓋主。”
“我妥協了，你母親也回到了謝家，而謝狄也在這個時候娶了彭家的千金，我隻能勉強與他們持平，老爺子達成了他的期望，也就暫時給了我一個安穩，可是……謝榮的野心遠不止這樣，他靠着背後的支持，漸漸已經走到明面上來了，老爺子又一次提及了聯姻，我和他起了争執，甚至鬧了很多的不愉快，在謝家，惹惱了老爺子，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你母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也看清楚了這其中的原因。”
“她……做了最愚蠢的決定，想要成全我，而且謝家這座牢籠，她早已厭倦，所以開始慢慢的給自己下毒，起初我不知道是她，在知道這件事情後，我還和謝榮謝狄起過沖突，因爲我懷疑是他們所爲，弄得老爺子很是不滿，訓斥了我，那時候你母親才和我說了實情，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不能護她周全，我是那麽的無能……甚至别無選擇。”
“後來，我開始流連于花叢之中，甚至還帶女人回家，我看到了她眼底的痛楚和失望，可我隻當沒看見，在外人眼裏，我又過成了從前那個浪蕩不羁的天爺，我想讓老爺子知道，我已經厭倦了孟雪瑤，她一點都不重要了。”
“在适當的時機裏，她提出要離開謝家，老爺子說隻有一種可能，我三哥就是例子，你應該知道她的選擇吧，她選擇犧牲自己，換來你的自由，可那一晚你卻做了那麽沖動的決定，你不忍心讓你的母親用這樣的方式換來你的自由，直接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想換取你母親的自由……”
“在知道你出事的時候，我坐在房間裏，手中正端着那一杯毒酒……”
謝意旻睜開眼，視線落在遠處的夜空裏。
謝添歎息起來，“可事情終究是差了一步，老爺子同意了你們母子離開，可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放你們離開，他不過是看着你小小年紀就做出這樣的舉動，很欣賞，所以才暫時同意，你們以爲你們真的自由了，可我卻知道，一切不過才剛剛開始……”
“這些年，你們能過得平靜，并不是因爲真正離開了謝家，我在這其中和老爺子周旋了很久，自然還有謝榮的人，他們無數次的想要斬草除根，可到後來我到底是瞞不住了，在老爺子動手前，先來找了你們……”
兩個人的悲劇，要說，是無法說完的，更何況是已經醉了的謝添。
他喃喃到最後就隻有那一句，“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從不曾認識我，如果可以，希望她能徹底忘了我，這樣她就能自由自在，過成她最想要的樣子。”
院子裏突然變得安靜起來，謝意旻慢慢的将視線從無盡的夜空中收了回來，落在了已經沒了什麽反應的謝添身上。
這大概是他這一生幾十年的時間裏，唯一的一次敞開心扉吧。
芳姨太走的時候和他說，謝添的身體已經出問題了，可他從不吃藥看病，每日看上去也沒什麽區别。
芳姨太還說，那日他趕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他自那之後脾氣便變得格外的暴躁，在家總是發脾氣砸東西……
還有那間沒人趕去碰觸和提起的房間，曾是母親生前居住的房間。
還有……在他回去的這段時間，謝添總會站在院子裏，看着某處站立許久。
現在他才想起來，他所看的那個地方，曾經種植着兩顆桃樹。
有些東西，到底和表面看到的不一樣。
龍雅熙拿着毯子出來，看了看謝意旻後，過去輕輕的給謝添搭了上去。
謝意旻眼眸瞬間就變得溫和起來，隻是看着龍雅熙溫和的笑着。
那笑容，像極了他往日的笑容。
***
謝添和謝意旻第二天就回南洋了。
因爲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和龍雅熙告别一聲。
龍雅熙醒來隻發現枕頭邊留下的紙條，謝家有變故，他隻能倉促回去。
這讓龍雅熙擔心起來，不知道那邊到底出了什麽變故。
一整天心都是懸着的，總不時的看手機，可始終沒有消息。
這惶惶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龍雅熙本打算去南洋一趟的，卻在早上起來下樓的時候，聽到了新的消息。
謝榮出事了。
聽到這句話，龍雅熙的心裏頓時松了一口氣。
早飯的時候聽龍夜爵說了這事兒。
謝添之前出事，本就是謝榮和他舅舅一起算計的，而且他舅舅在這幾年時間裏，悄悄搭上了上面的人，所以才有機會做這樣的陷害。
在出事前，謝添就和老爺子說過這件事，後來才有了謝添被捕的消息。
這樣一來，不僅能讓謝榮放下戒備，還能讓謝榮得意的時候露出馬腳。
這件事情，謝意旻一點都不知情，甚至不知道這是父親和老爺子聯合起來的一場陰謀。
當然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謝意旻當真被瞞了，而謝榮看到謝意旻的反應，才相信自己的計劃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