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雨确實累了,可是她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
“母親今天睡了很長時間,這會兒精神還好,你不用擔心。你父親與你義父有十多年的友誼,這些年你義父一直在天南海北的研究醫藥,兩人極少見面。你知道爲什麽你父親還這麽信任他嗎?”
雲姝搖頭。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義父也是半生飄零,以後你要像對父親那樣對待義父,知道嗎?”
“眉兒會的。”
“在你父親的書房,那個信匣中,有你父親這些年與友人,尤其是你義父的往來信件。你有時間可以自己去看看。”
“母親,你會好好的!”
李湘雨點點頭,費力一笑,“你半個身子都探出來了,不冷嗎?快進來。”
雲姝又鑽進被窩,依偎在李湘雨身上。
李湘雨用胳膊攬住她,“眉兒這些日子管理家事,是不是很費力?”
“眉兒正在努力熟悉。很快就能全部掌握下來了。”雲姝努力掩飾自己的不足,好叫母親放心。
“你還小,很多事把控不好也屬正常,母親把如何處理家事的方法都給你寫下了。你看,就在妝鏡前的那個匣子裏。有不懂的地方,你打開看看,就會知道該怎麽做了。”
李湘雨指指梳妝台,又回手撫着雲姝的小臉,似乎怎麽看也看不夠。手指點點雲姝精巧的鼻頭,如櫻的小嘴兒,滑過雲姝嬌嫩且帶着嬰兒肥的臉頰,又捏捏她的小下巴。心下酸痛不已,她還那麽小啊!
李湘雨的每一個動作,雲姝都竭力在她的臉上模仿一遍。
李湘雨笑起來,低頭在雲姝的眼上輕輕一吻。“希望眉兒以後都能開開心心的。”
雲姝也努力伸長脖子在李湘雨的眼睛上吻一下,“希望母親以後也能一直開開心心的。”
“嗯,母親開心。好久沒有與眉兒秉燭長談了,今晚也算得上是風雅一回了。”
“要是父親在,又該說我們附庸風雅了。”
李湘雨安撫她“眉兒不要因爲父親不在,而過于難過,隻要我們心裏想着他,他就在我們身邊。”
“嗯,眉兒知道。”跳動的燈火,照的兩個人均是眉眼盈盈。“過完年了,外面的冰雪就要化了。到時候,我和母親一起送父親回老家,好不好?”
“嗯,睡吧,很晚了。”
“我去把蠟燭熄了。”雲姝又從被窩裏鑽出來,在光滑的被褥上走得一步一晃。
“小心,别摔了。”
“嗯。”
燭苗晃了兩晃,室内陷入黑暗。
“眉兒,暖和嗎?”
雲姝緊了緊抱着母親的手,“母親,暖和嗎?”
“嗯,快睡吧。”
“嗯。”
雲姝一夜酣沉,她是被一陣異樣的抖動給弄醒了,明亮的陽光照的她睜不開眼睛。努力擠擠眼睛,擡起頭來,卻是被義父抱着,一件厚實的袍子被按在她後背上。轉頭一看,竟然是在遊廊上走着,前面是久久沒有睡在裏面的自己的卧房。
“義父?這是怎麽了?我昨晚,不是睡在母親的卧房嗎?”
嚴世真停下腳步,低頭看,窩在袍子裏的小腦袋,眼神滿是心疼。
“母親呢?”雲姝迷蒙的抽出小手,又揉揉眼睛。
嚴世真似乎未回過神來,沒有回答她。
清醒過來的雲姝隻覺事情好像不好。“義父,放我下來!”
“你母親去了。”嚴世真帶些嘶啞聲音,灌進雲姝的耳朵,聽得她跌進萬丈冰窟,渾身哆嗦起來。
“去哪了?去哪了?”雲姝言語失措,“昨晚母親還好好的給我講故事!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手腳并用,在嚴世真懷中掙紮,腳上的羅襪都褪掉到地上。袍子隻是捂在她後背,用來隔開冬日的寒氣,并沒有給她穿在身上。嚴世真抱她不住,雲姝順着他高大的身子,滑落倒地上,全身隻穿着單薄的衣褲,赤腳就往正房跑。
嚴世真回身一把又把她抱起。“你都沒有穿鞋子,往哪裏去?”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母親!母親!母親!”雲姝尖叫着,在嚴世真懷中又捶又打。
“眉兒不要鬧,穿好衣服,我帶你去看你母親。”
“我不要,不要,我這就要見母親!你放我下來!”嚴世真抱緊她,不放手。
“義父,你醫術那麽好,你不是答應我醫好母親的嗎?今天爲什麽要吓唬我呢?”雲姝忽然安靜下來,滿臉是淚的望着嚴世真,看的他慚愧不已。
雲姝趁他恍然,又開始掙紮,企圖掙脫他的束縛。
雲姝雖然個子不高,但情緒激動下不管不顧的沖撞,嚴世真險些又抱不住她,隻好一隻手用力抱緊她,騰出一隻手,在她後頸部輕輕一按。
雲姝立時手腳癱軟下去,伏在嚴世真的肩頭睡了過去。
雲姝這一哭鬧,在正屋中,幫李湘雨整理遺容的桂枝等人都出來了。
嚴世真抱着雲姝繼續往她的卧房走去。
把雲姝安置在她自己的床上,怕她醒來又這般不管不顧就沖出去,讓紫韻給她穿些衣服在身上。又用被子把她裹緊。
再次醒來的雲姝,沒了往日的乖巧知禮,她變得歇斯底裏。
桂枝和紫韻死命抓住她,給她穿上冬袍和麻衣。這再次系上身的麻衣,如一支利箭貫穿她的太陽穴,抓撓着她的腦神經,使她一時難以适應腦袋的麻痛,安靜下來,任由紫韻桂枝給她穿衣、穿鞋,給她淨面、梳頭。
在寬大的白色麻帽蓋在她的頭上時,她隻覺得頭痛欲裂,尖叫着,用力捶着太陽穴,推開衆人沖進院子。
白色挽幛重新填滿遊廊和院落。雲姝一路瘋跑。路就在那裏,可她眼中像是沒有路,近乎橫沖直撞,生生跌了好幾跤,卻手腳僵硬的爬起來接着跑,直跑到靈堂前。
嬌嫩的小手,死死摳住門框,卻渾身瑟瑟抖,遲遲不敢邁腳。
靈堂正中躺着她的母親,側廳是她的父親,她隻覺得一顆心被這冬天凍成冰塊,又被摔倒地上,碎成一塊一塊尖利的冰渣,刺得她鮮血淋漓,無論怎樣努力也撿不起來。
靈堂内的人回身望着她,桂枝和紫韻趕上來在後面看着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麽去安慰她才好。
直到指甲在門框上幾乎摳出血,雲姝才鼓起勇氣,邁過門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顫抖着走到那個身上蓋着白布的人身旁,兩手顫抖去掀開白布。
桂枝想要上前阻攔她,卻被嚴世真制止。她父親走,她沒有見到,母親走若還不讓她見,生生将這兩個對她最重要的人從她生命中奪走,卻不給她一個道别的機會,是很殘忍的,而且這段時間以來,雲姝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努力安撫她母親,内心郁結是非常不好的,需要洩出來。
掀開白布,雲姝尖利得叫起來,渾身抖的吓人。“義父,義父,這是母親嗎?她這是怎麽了?爲什麽她的臉白的這樣吓人?”
嚴世真趕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攬在懷中,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口中喚着“眉兒,眉兒,義父在,義父在,不要怕,不要怕,眉兒。”企圖讓她鎮靜下來。
嚴世真的安撫将她從恐懼的顫抖中喚回,她終于放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喚“母親”,哭的整個人都蜷曲起來,幾次險閉過氣去,幸虧是嚴世真在,及時幫她理順氣息。
她一聲聲的“母親”讓人想起往日那個神采飛揚待人和氣的李湘雨,所有人都忍不住陪她一起流淚。
雖然悲恸需要洩,照她這個哭法,嚴世真恐她傷心過度,又一次将她按睡過去。
雲姝再次醒過來已經是黃昏。
嚴世真一臉疲憊的坐在床前,似乎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她,見雲姝睜開眼睛,眼光一亮,“眉兒醒了?感覺怎麽樣?”
雲姝似乎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想點點頭,卻覺得頭痛欲裂,胸腔也不太順暢,遂又搖搖頭。
嚴世真轉身從小爐上端出熱着的藥,吹吹熱氣。“眉兒,來把這個喝下,喝下就會舒服一些。”
他本想讓雲姝的情緒自然洩,卻沒想到雲姝這麽歇斯底裏,隻得借助藥物幫助她舒緩心結。
雲姝木然的想要接過藥碗,被燙的縮起手。
嚴世真趕忙放下藥碗,抓起雲姝的手,吹着,“我看看,我看看,燙壞了沒?”
雲姝的手指隻是被燙紅了。“還好,還好。藥碗太燙了,是義父不好,義父喂你。”
嚴世真并未照顧過小孩子,一時間言辭舉止有些笨拙。
雲姝被這一燙,清醒過來,突兀道“義父,你不是答應我會醫好母親的嗎?我那麽盡心的照顧母親,爲什麽她還會離開我?”說着眼淚又大顆滾下來。
“眉兒乖,把藥喝了,喝完義父告訴你。”嚴世真面色沉重,沒有看她,對手中的湯藥手忙腳亂的又吹又揚後,又遞到雲姝面前。
雲姝沒有再哭鬧,順着嚴世真手中的藥匙一口一口喝着苦苦的湯藥。往日她最不喜歡吃苦的東西,而今盡管苦的舌頭都無法打卷兒了,她卻努力吞咽,似乎口中的苦,能夠壓住心裏難以緩解的痛。邊喝,邊大顆大顆的滾落着眼淚。
“是藥太苦了嗎?義父盡力将藥調的甜些了,沒想到還這麽苦。眉兒快吃些蜜餞壓壓口中的苦味。”嚴世真放下藥碗,急急的從桌上端來一小碟蜜餞。
雲姝按住胸口,輕輕搖搖頭,“口中苦了,心就不痛了,義父的藥很好。”
嚴世真手中的藥匙一滞,“眉兒,是義父醫術有限,讓你失望了,都是義父不好。”
雲姝定定的看着嚴世真,不言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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