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樹在禦藥房的正殿設案,食指敲着文書,讓他進來。
翰勒疆木着個臉,進來先撩起铠甲跪了下去。“末将不察,使納合達犯下錯事,請雲帥責罰。”
雲樹這會兒冷靜許多。“不知翰勒将軍口中的納合達犯下什麽錯事?”
“前夜,納合達在長春宮言行無狀,冒犯趙家皇後,被同袍勸阻方止。”
“你是何時知曉的?”
“昨日回來向您禀完事出去,正欲休息時得知。”
“爲何無人向本帥禀報?”
“軍中多事,且納合達隻是口吐狂言,未有實質侵犯,是以未曾禀報。”
“既然翰勒将軍熟悉事情緣由,那你以爲此事根本起因爲何?”
翰勒疆憋了兩天的話終于說出口。“勝利在即,雲帥不顧軍意,強行和談,才會有此等事情發生。”
雲樹五指呈爪狀按住文書。“意思是,翰勒将軍認可下屬不顧軍令肆意妄爲?”
“末将不敢。末将昨日已将納合達降至底層兵卒。雲帥若認爲懲罰過輕,可再罰。”
雲樹的火氣被撩起來。“究竟是軍心若此,還是你翰勒疆私心若此?”
翰勒疆卑躬屈膝于廳堂,卻幽深的眸子黑亮回視雲樹,義正言辭道:“出兵征伐乃是國事,不是雲帥的家事!兵書累牍,又有哪一篇教導雲帥勝利在即時,要與敵和談的?雲帥如此作爲,不知私心爲誰?”
好一個油鹽不進的翰勒疆!氣得雲樹一拳頭砸到桌案上,吓得門外的軍漢心肝兒一跳。然此時并非置氣的時候。雲樹攥了攥拳頭,抽出一張細小紙條,兩個指頭捏了又捏,折了又折,揚手狠狠砸到翰勒疆铠甲上又彈開。
翰勒疆自是紋絲不動。
“打開看看!”雲樹喝道。
雲帥氣糊塗了才會拿小小紙丸砸他,那紙丸定然不同尋常!翰勒疆依着雲帥的話撿起,細細攤開。
紙條窄薄,是飛鴿傳書所用,上書:夏國異動,行思慮之。”下面的部分被撕掉了,但熟悉的字體,乃陛下親筆所書,這個翰勒疆反複确認了許多遍。
“爲何隻有半張?”
雲樹道:“後面是私信。”
翰勒疆不說話了。陛下在下面寫私信,也是正常的,難道他還堅持要看陛下寫給雲帥的私信不成?
夏國位于趙國疆域正北,遊牧爲主,少有農耕,國情與原來的真國相似,隻是疆域偏小,爲休養生息,繁衍國力,夏國做了趙國數十年的屬國,觀望真國與趙國之間的博弈。
在趙國敗掉半壁江山後,夏國才有一部分邊境與真國接壤。
夏國産良駒,這些年的修養生息與趙國互市,千方百計煉制兵器。如今的草原鐵騎崛起,真國大部兵力卻深陷趙國,正是鹬蚌相争漁人得利之局!
雖可用兵力有限,但完顔滄月身居廟堂,對夏國異動,還是能做些部署的,然雲樹南下,心思已偏執,執念未解時,未必願意回來的。完顔滄月發此信,也是希望雲樹考慮到真國面臨的境況。
“雲帥何時收到此信?”
“月前。”
“爲何不早告知末将?”翰勒疆語中有些急怒。
“本帥自有安排!”
“就是與趙國和談的安排?”翰勒疆口不擇言起來。
雲樹翻身越過書案,伴随她雪色身影的是佩刀被抽出的森然“唰”聲,刀影迅捷如閃電,直直朝翰勒疆揮了過去。
翰勒疆隻是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有怨意,想要雲帥給個說法,完全沒想到雲帥竟對他揮刀相向!火熱的脖子上滲着冰冷刀鋒的銳意,禁不住頭皮發麻,神魂一個激靈……主子的佩刀吹毛斷發……那一瞬,翰勒疆以爲自己身首已然分了家……骨頭軟了軟,一屁股坐到地上。
戰場上早已見慣了生死,可真到了生死關頭,仍然止不住的心怯。雲樹的刀背擦着翰勒疆頸子,刀面擦着铠甲緩緩抽出,那刺耳的聲音震蕩着翰勒疆的神與魂,同時響起的還有雲樹冷酷的聲音,如同神祇。
“本帥對你,已足夠耐心。”
“……”這是警鍾?喔,他還活着!
“在無爲的時候,眼看你面無表情的把趙拓氣的不行,還以爲你是個有腦子的!”
“……”他怎麽會沒腦子?沒腦子如何走到今天的位置?
“你主子的親軍雖一直由你統率,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翰勒疆睜大了眼睛看雲樹。不是非他不可?這是要罷免他?殺了他?
雲樹拄刀蹲在翰勒疆面前,抽回他指間的紙條。
“我想,你的兄弟們恐怕更願意自己坐到你的位置上。”
不!不!他不能再回到塵埃之中!翰勒疆俯身叩首。“末将再無疑問。”
雲樹拄刀起身。
“末将隻有一個請求,還請雲帥答應!”翰勒疆的聲音貼着地磚沉悶傳來。
雲樹眉頭微皺。“說!”
“無論雲帥就未來之路有何規劃,請務必在行事之前,北上面見陛下!若雲帥應允,末将再無異議,統全軍上下,唯帥令是從!”
雲帥教給他的兵法謀略奇詭無常!雲家又有一批訓練多年,行事一樣不走尋常路的護衛!雲帥得了心上之人,他直覺得雲帥想跑路。若雲帥不願再見陛下,直接跑掉,那才是他最大的失職!
雲樹自省,發生這樣的事并不全是翰勒疆的問題,她身爲主帥,也因爲私事亂了心。“本帥有自己肩負的責任,自當面見陛下。”
翰勒疆心中像是大石頭落了地,隻聽雲樹道:“你本安排納合達處理皇城諸事?”
“是。他……”
雲樹擺擺手,“他的處置交給你,他的職位,就由會蘭察接替吧。”
雲帥提拔會蘭察來懲戒他!
翰勒疆默了默。“是。”
院子裏的陽光又一次變得明亮耀眼,且熱辣灼膚。雲樹待在确有收獲趙琰的勤政殿。
趙琰的勤政殿布置與完顔澈的那個幾乎是一樣的!似乎置身不變的環境能掩去他失去山河屈辱經曆,也或許隻是習慣使然。
雲樹在殿内細細查看一圈,熟悉的桌榻,熟悉的擺設,滿架熟悉的書籍,内頁熟悉的小注……雲樹站在桌案的右後方,蹲下身子将第二排的整摞史書搬開,手指撫過後壁,卻沒摸到那個熟悉的暗格。
在完顔澈身邊時,雲樹可以說是遍覽勤政殿内的藏書,偶然的情況下發現那個空置的暗格。比照完顔澈禦案上的物品,雲樹将他的玉玺放了進去。大小正好!
雲樹着人掌燈來,将上下左右的書都搬開,也未發現任何暗格。也是,雖然習慣不易改變,布置相仿,沒必要連暗格都設在原來的位置。雲樹擰着眉頭在趙琰至尊孤寡的禦座上坐下,重新巡視殿内,正要調動無助的心态,感受悠悠光陰裏孤家寡人困境。
門外傳來會蘭察的聲音,“禀雲帥,末将有發現。”
雲樹收回神思,坐直身子,“進來。”
會蘭察與雲河一同進來。一身甲胄的會蘭察精神十足,連幽深的眼睛都閃爍着光芒,兩人向雲帥恭敬行禮。
雲樹擡手,“起來吧。發現了什麽?”
會蘭察望向雲河。
雲河退開一步,示意會蘭察向雲帥回禀。
會蘭察掖住激動,道:“末将用了些手段,據昨晚在趙家皇帝身邊照顧的内監宮女說,趙家皇帝在長春宮看過皇後,便來到了這勤政殿閉門不出,直至今晨去禦藥房。期間命内監搬來了國庫的賬冊……”
雲樹看着手邊厚厚的賬冊,在桌子上扣了扣手指。
“此外,趙家皇帝還命貼身心腹内監悄悄找來了侍衛司都指揮使沈潛。那内監會些功夫,想是兩人不走尋常路,才沒被發現……”見雲樹眉頭不展,會蘭察怕雲樹沒印象,體貼的提醒道:“沈潛就是駐守在麗正門上的那個。”
“嗯。”
會蘭察接着道:“沒人聽到密談的内容。那個心腹内監今早随趙家皇帝到禦藥房,因傳播流言,制造恐慌,被翰勒将軍斬首。”
“流言?”雲樹那時心神都在止住趙琰狂湧的血頸上,沒注意門外的動靜。
會蘭察看看雲樹,小心道:“就是,趙家皇帝倒在血泊中,他直呼,您謀殺了趙皇帝。”
“嗯。繼續。”
“問題在于,末将找不到沈潛了。後半夜,外面的宮女内監沒見到那個沈潛是否出來。那批被圈禁的侍衛中沒有他。末将詢問了各宮門值守,昨晚并無趙人出宮。沈潛處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态。”
雲樹想了想,又一次掃過偌大的勤政殿。“這殿内可搜過?”
“搜過,并未發現沈潛藏匿。末将請求允許對那些禁衛軍用嚴刑。”
一個禁衛軍頭領在偷偷見過趙皇帝後憑空消失,這并不是一件小事!雲樹點頭。
會蘭察領命。這次,雲樹留下了雲河,會蘭察覺得自己受到了認可,幹勁兒更足了!
會蘭察退出去後,雲樹重新頹坐于禦座。
“總覺得這座宮殿有些問題,一時卻又辨不清問題出自哪裏。你且在這殿内細緻翻找一遍,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