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妍母女果然來堯關投奔父親了!在少年的他爲母親撐腰的過程中,目睹了母親充分發揮知州千金的謀劃手段,一力促成卓清妍與人爲妾,爲在堯關難以打開局面的父親立足,做了踏腳石。
婚禮當日,真國突然來犯,擄走新娘。
從父親的臉上卓淵第一次敏銳的覺出:父親雖對多年未見的女兒感情并不深,卻是憐惜謝姨娘的,但滿城百姓要安撫,城防待重布,更要借此機會在堯關立穩腳跟。亡羊後要補牢,父親并沒有更多的精力去追回他的便宜女兒。當時,謝姨娘真的瘋了一樣求父親去追回她們的女兒。被拒後,謝姨娘眼睛血紅,竟然膽敢給了父親一巴掌。
少年卓淵竟覺得那一巴掌格外的疼,因爲謝姨娘望向父親的目光,他看得都有些難受。那時他想,心碎成一塊一塊的,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甚至産生了想要幫那個無助的女人的想法,但這想法隻一閃而過。
決絕的謝姨娘并沒有再跟父親說一句話,從仆役手中搶了馬缰,猶生疏的翻身上馬,盡力一鞭抽下去,馬兒帶着她北向揚塵而去。
當時的心都在母親的意願上,不知道父親對此,有沒有做什麽補救措施,隻是此後,他再沒有謝姨娘與那個剛認回來不久的姐姐的消息……
謝姨娘母女雙雙入了真國國境,母親大爲舒心。而他,爲母親的舒心而輕松,偶爾也會想起謝姨娘最後離去的場景。他終究什麽都沒做,任時間掩埋了那一切,直到雲樹今天又提起那個,姐姐。
雲樹骨頭都被他攥疼了,想他憶起前事心中不好受,便沒有表現出來——這是最後能爲他做的支撐了。
直到卓淵終于從回想中回過神來,雲樹才道聲“珍重!”一根根掰開卓淵的手指,抽回腕子,用另一隻手輕攏着袖子,眸光沉重的看了卓淵一眼,轉身微微踉跄往外走。
卓淵覺得雲樹決絕的背影,與謝姨娘那日的背影極爲相似。他的腦袋先是空白一片,繼而亂成一團亂麻,亂的眼前發暈。
“雲樹~”
聽到那聲音中的痛切,雲樹停步,緩緩回身。
卓淵抓住門框,卻眼皮半垂,不看雲樹,隻道:“我頭暈~”
雲樹猶豫一瞬,并沒有走回去,道:“去榻上休息一下吧,我去讓雲庭給你煎藥。”
這一刻,整個世界萬籁俱寂。
兩人之間十來步的空間裏像是延開的一匹流光素錦,流過那些一起肆意纨绔的記憶,而“呲呲”的細微撕裂之聲卻止不住的在空氣裏顫抖,在卓淵心頭一點點展開,難受得他身子微抖,手腳仿佛僵硬,又仿佛酸軟的立不住,腳底又像有萬千芒刺;握握拳頭,拳心也像滿是芒刺;一顆心半懸又墜,又像是被粗暴的抓住,喘不過氣;渾身上下,處處難受!!
半垂的目光察覺地上的光影又亮一分,意識到雲樹又走,耳邊、心頭那布匹撕裂的聲音愈急愈快愈近尾聲,撕裂着耳膜,卓淵再也受不住,緊緊摳住門框,吼了聲,“别走~”
雲樹再一次頓住步子,隻聽身後“别走!别走!别走……别~走~”的低低絮語,如一道道無形的線綁縛住她,讓她再難動彈。雲樹削瘦的身形英挺若青竹,玉立于驕陽下,她沒有回頭,此時除了一雙腿重若千鈞,心中也是萬分難受。盡管決定是她做的,但雲樹最不願意面對的就是訣别。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别,都讓極能忍耐的她幾乎控制不住情緒。
那一刻,逃避是具有十二萬分的誘惑力,但理智告訴她:這一逃,就再無轉圜的餘地。而于她,哪怕有一絲可能,就不願意放棄這少年時就積攢下的情誼。
兩人都不說話,時間靜靜過了許久,雲樹終于克制住情緒,能讓聲音顯得正常些時,才開口:“在我身邊留滞這麽久,回去定會受猜疑……帶思堯哥哥去廣州吧,我一定去找你。”
雲樹再回到庭院裏,完顔滄月正坐在躺椅上,懷中抱着雲昭,一塊色澤嬌豔欲滴的青皮紅壤瓜,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其樂融融。旁邊盤中還有一牙牙半月彎彎的西瓜楚楚待吃,兩人都看不到,隻對分食一塊情有獨鍾。
雲昭張着紅潤的小嘴,賣力的啃瓜,完顔滄月用帕子微微沾過他的小下巴,把他小嘴包不住,流溢的西瓜汁吸去,這才擡眸笑意盈盈的看雲樹,“眉兒回來了?”
雲昭聞言從瓜瓤中擡頭,粉圓可愛的小臉上“長”了顆大大的美人痣,仔細看,是唇邊黏着枚黝黑發亮的西瓜籽。雲昭一臉興奮的喚了聲“母親~”,從完顔滄月懷中拱出來,爬下躺椅,跑過去牽雲樹的手,“母親快來,這西瓜好甜!”
雲樹蹲下身子,含笑将雲昭唇邊的西瓜籽彈去。雲昭微微吃驚,又因吃東西吃得毀了形象有些不好意思。雲樹寵溺的點點他的小臉,将他抱了起來。
敏銳的察覺雲樹看雲昭的目光有些不同尋常,完顔滄月将手中的瓜與帕子放下,卻沒說話。
雲樹将懷中的雲昭放下,柔聲哄道:“大人有話要說,昭兒去後院玩會兒,好嗎?”
雲昭覺得空氣裏仿佛有異常,卻抓不住究竟是什麽,一雙溜圓晶亮的大眼睛在母親與二哥身上轉了個來回。
完顔滄月從榻上起身,在雲樹跟前蹲下,輕輕攬住小雲昭,眼神卻向雲樹凝望,眉頭眼角俱含笑意,溫聲道:“眉兒,我還在養病……”
由于距離過近,雲樹甚至聽到他淡淡克制的呼吸聲。雲樹明白他未說完的意思,撫撫鬓間,換了話題,“忙了這半天,我也累了。你帶昭兒玩會兒吧,我去歇歇。”
完顔滄月一個“好~”字裏同時含了苦澀與柔情。
雲昭則天真又擔憂道:“母親好好休息~”
雲樹“頑皮”的對雲昭眨眨眼,交代道:“不要太鬧騰喔!”
雲昭聽出其中可以“小鬧騰”的意思,小臉兒笑得燦爛極了,聲音朗脆道:“昭兒知道啦!”
雲樹點點頭,轉身去了。也許是身子猶弱,操持半天,這會兒确也覺得疲累。她常覺疲累,卻也常難以安枕,這次也是在床上躺躺,阖阖眼,沒想躺下後就被疲意卷裹,睡了過去。
她夢見了遼闊的大海,無邊無際的海波上都染着亮晶晶的月色,鼻尖也嗅到了熟悉的海腥氣,耳邊隐隐傳來刀劍相擊之聲,由輕淺到深重,還有人的痛喝與慘呼。
雲樹循着聲音望去,隻見暗影重重中,一群人在圍殺一個人,月色皎皎竟清淩淩照出中間那個被圍殺人的臉。看清那臉頰的一瞬,雲樹心中鈍疼不已!是修儀啊!她的修儀啊!!被血色潑染,刀法淩亂的那人,是等着她去救的修儀啊!!!
他在等我啊!他苦苦支撐是在等我啊!!
雲樹握緊手中的刀,拼命往前奔,往前奔,可是那十幾丈的距離,卻怎麽都跑不到跟前!靜遠恬美的月亮,似在迢迢天宮,又似近在眼前刺目。情緒難控之下,不知是天象異常,還是血染雙目,雲樹隻覺本來是月輝清光照大地,光線卻暗了下去,萬物都還染上了血紅色……
此時,完顔滄月抱着雲昭立在了庭中。
這天下午,小嘴叭叭一刻不停的雲昭終于閉上了嘴。他本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這血紅的月亮讓他沒來由的心中生懼,緊緊抱住完顔滄月的脖子。
完顔滄月望着半空中的血月,心中驚濤駭浪,又亂又難受的異常,像是想要沖破什麽,下意識的抱緊了懷中的雲昭。
完顔滄月記得年少時讀過的道家典籍裏有記載:血月乃兇兆!昭示人間正氣弱,怨氣生,戾氣強!天下将風雲巨變,山河悲鳴;天下動蕩,火光四起!
這麽多年,難道他在這萬裏河山攪動的乾坤還不是?還不算?那接下來又會是誰?又會如何?
屋内忽然傳來聲響,完顔滄月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抱着雲昭急急進了屋。内室的榻上,雲樹猶閉着眼睛,隻是滿面猙獰恨意,緊握拳頭在“砰砰砰”的砸床沿,手都砸紅了,她都沒能疼醒。
完顔滄月抱着雲昭,坐在床沿,一手握住雲樹的拳頭急喚道:“眉兒,醒醒!醒醒!!”
雲樹被握住的拳頭更顯暴戾且具有攻擊性。完顔滄月很熟悉這種氣場,那是毀滅性的殺戮戾氣。完顔滄月将雲昭放到地上,攬起雲樹拍着哄着,“沒事了,沒事了,宏哥哥在,沒事了,眉兒,醒醒……”
雲樹猛然睜開眼睛,眼中布滿了血絲,将床邊吓呆了的雲昭吓得又一哆嗦,結巴道:“母,母親?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