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有些受寵若驚,忙把懷裏的孩子扳過來,說道:“歡兒,快!神醫爺爺給你糖吃哩,快接着,謝謝爺爺啊!”
孩子終于伸出枯瘦的手。錢不收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慢慢将那塊麥芽糖舉在他面前,微笑問道:“喜歡吃糖嗎?”
孩子點點頭,卻又馬上搖頭,想縮回手,卻被錢不收握着不放。正要哭鬧,錢不收已經将那麥芽糖慢慢放在了他的手心:“來!吃吧!很好吃的!要用舌頭舔,不能用牙齒咬,不然會粘掉你的牙的喲!”随即笑嘻嘻放開了孩子的手,順勢拍了一下孩子鼓起的肚囊,笑道:“好好吃東西喲,身子才能康健!”
小孩瞄了他一眼,拿着麥芽糖,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眉頭一皺,又舔了舔,終于吧嗒一聲,把糖扔到了地上,扭過身又躲進了婦人懷裏。
“這孩子!”婦人臉通紅,歉意地朝錢不收笑了笑,伸手在孩子屁股上輕輕打了一下,“你麽這麽不聽話!怎麽把爺爺給的糖扔地上?”
孩子立即殺豬一般嚎叫起來,屁股一蹲,躺在地上滿地打滾。
婦人更是尴尬,蹲在地上哄着孩子,一邊跟錢不收道歉說對不起。
“不礙事,老朽已經診到孩子的脈了,也看到了他的舌象。”錢不收卻笑了,捋着胡須,轉身對閻妙手道:“你爲何要認證爲脾虛?”
閻妙手神情有些尴尬,漲紅着臉道:“這孩子來診病時,就跟剛才一樣,不讓徒兒診脈,也不給看舌象,徒兒見他消瘦、面黃、腹脹、厭食,故認爲是脾虛。”
錢不收又望向憨頭:“你呢?你覺得你師兄認證如何?”
憨頭是個直腸子,憨憨笑道:“《諸病源候論》雲:‘小兒食,不可過飽,飽則傷脾,脾傷不能消于食,令小兒四肢沉重,身體若熱,面黃腹大是也。’師父您教導雲:‘脾主困,實則困睡,身熱飲水,虛則吐瀉生風’,又雲:‘脾病,困睡洩瀉,不思飲食’。所以,徒兒認爲,師兄診斷是有道理的。孩子應當是脾虛,應當調治脾胃。”
“那爲何你師兄下的藥方,孩子吃了沒有效果呢?”
憨頭不好意思撓撓頭:“這個……,徒兒也不知道。”
“那是因爲方不對證!”錢不收歎了口氣,搖搖頭,“爲師說過很多次了,替孩子瞧病,要特别注意望診,要特别注意從面部和眼部診察小兒的五髒疾病,另外還有注意孩子的身形動作。憨頭,你說說,該如何給孩子望診?”
憨頭咳嗽一聲,仰着腦袋背道:“師父教導雲:‘望面,以左腮爲肝,右腮爲肺,額上爲心,鼻爲脾,颏爲腎。其望目,赤者心熱,淡紅心虛熱,黃者脾熱,無精光者腎虛。’另觀睡卧是仰是俯,睡時是上竄還是下竄,手足是否動搖,皆主五髒之病。師父雲:‘心主驚、實則叫哭發熱、飲水而搖搐,虛則卧而悸動不安。肝主風,實則目直大叫,呵欠,項急頓悶;虛則咬牙,多欠氣。熱則外生氣,濕則内生氣……”
“行了,你再說說該如何爲小兒診察脈象?”
“師父教導雲:‘小兒脈亂不治,氣不和脈弦急,傷食沉緩,虛驚促急,風浮,冷沉細……’——師父,小兒六種脈象都要背嗎?’”
“不用背了,讓你這樣背下去,天黑也背不完。”錢不收捋着胡須苦笑道,“你既然已經記住這些診察之法,那你再瞧瞧,孩子該如何辯證?”
憨頭歪着腦袋湊過去瞧那孩子,好一會,才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師父……,如果不是脾虛,那徒兒不知了……”
錢不收歎了口氣:“适才爲師已經替這孩子診脈望舌,這孩子脈細沉滑,舌尖紅,苔中微黃而厚。加之形體消瘦,面色萎黃,納呆厭食,嗳腐口臭,腹脹如鼓,夜寐不安,尿黃多汗,大便幹燥,當爲何證?”
一直靜靜看着的杜文浩暗自吃驚,心想這老頭果真厲害,用給麥芽糖這機會握一下孩子的手腕,立即察覺清楚了脈象,讓孩子舔麥芽糖的功夫,便觀察到了孩子的舌象,不僅方法巧妙,且能在短短一瞬間便準确診出脈象和舌象,可謂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片刻間便将孩子的病症查問清楚,真不愧神醫的稱号。隻不過,他徒弟剛才背的東西,自己好像在哪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憨頭聽了錢不收的話,恍然大悟,漲紅着臉撓撓腦袋,說道:“師父,徒兒知道了,這……,這是宿食積滞,停聚不化之症!”
“嗯!脾虛不是脾傷,小兒傷食,應當消導化滞,這病自然就痊愈了,可你卻誤以爲是脾虛,投以益氣健脾之藥,加之小兒家人誤補人參、雞汁等,導緻邪實壅滞,納呆厭食,腹脹如鼓,要知道,不管是食補還是藥補,都會誤病的,不僅不能治好本身病症,反倒會加劇病痛,正所謂‘誤補益疾’啊!”
閻妙手和憨頭連連點頭,躬身道:“謹記師父教誨!”
“嗯,那你們現在說說吧,該如何下方?”
憨頭熟讀醫典,可謂倒背如流,卻不會變通,師父沒指名讓他背哪個藥方,他便仰着腦袋挨着回憶醫典,結果滿腦袋都是各種醫治積滞的經方,不知如何取舍。在他悶着腦袋思索的時候,閻妙手到底是師兄,腦瓜也靈,一轉念便想好了,躬身道:“師父,既然是積滞,該當消食導滞、和胃清熱,先攻下再補脾健胃。”
“嗯,那你給孩子重新開方吧。”
“是!”
杜文浩忙起身讓位,閻妙手也不謙讓,大刺刺坐在椅子上,提起毛筆,工工整整寫了一藥方,這筆字倒還不錯。拿起來,遲疑片刻,問道:“師父,是回堂裏拿藥,還是在這拿藥?”
“廢話!你在這開的藥方,自然在這五味堂拿藥了。”
“是!”
憨頭将藥方遞給那婦人,婦人連聲稱謝,忙接了過來,遞給夥計吳聰。吳聰接過,瞧了林青黛一眼,見她微笑不語,并不反對,這才開始照方抓藥。
那婦人拿了藥,付了藥資診金,連聲謝過,抱着孩子走了。
錢不收這才起身走到杜文浩面前,拱手道:“杜先生,适才劣徒到堂上來見先生,言語頗爲不妥,得罪先生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杜文浩忙拱手道:“哪裏哪裏,神醫言重了。請廂房客廳說話!”
“多謝!”
二人并肩進了廂房,林青黛和閻妙手、憨頭也跟着進來,分賓主落座後,錢不收拱手道:“老朽這次前來,除了替劣徒賠罪之外,有個醫案想請教先生。”
“不敢!神醫請說。”
“張老漢的病,老朽看過,開了小青龍湯增減給他酌服,倒也有效,隻是,一直不能根除,剛才劣徒在貴堂聽先生談論此病,認爲張老漢乃腎虛咳喘,該當治腎,才能斷根,老朽想請教,不知先生這方來自何典?”
杜文浩微微一笑:“神醫……”
“不敢,請直呼老朽名諱即可。”
“呵呵,那好,錢先生,剛才我跟令徒說的,隻不過是信口雌黃罷了,做不得數的,先生不必細究。”
一旁的閻妙手插話道:“行了,别藏着掖着的了,我都到張老漢哪裏拿了一劑藥來看過,裏面果真就有治腎的地黃之類的藥,你就是按你胡謅的藥方下藥的,你還真敢亂下,也不怕害了人命?我師父特來問你,到底給張老漢開了什麽方子,拿出來給我師父看看,若是不妥,好給你指點,若是有害,得趕緊救張老漢性命,不能任由你庸醫害人!快說吧!”
閻妙手話語刻薄,錢不收隻是微笑,卻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