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河道工程技術還非常原始,通常清除這種岩石基底隻能靠挖機硬鑿或者水底爆破,前者會嚴重損傷挖泥船設備的壽命,後者需要聘用專業的潛水人員和爆破專家,價格昂貴施工難度大而且危險程度很高。
讓.巴爾号撞上的是一塊突出航道底部半米左右的巨大沉積岩,如果按照原來的吃水數據,倒也勉強能夠從上面擦過,很明顯負責這段航道的法國承包公司,趁着戰争混亂向船廠提交了虛假的工程報告。
這時候再去追究誰的責任根本沒有意義,放在海軍官兵們眼前的問題是,如何使這條三萬兩千噸的龐然大物,從擱淺的狀态中擺脫。
戰艦的雙層船底沒有破裂,但是外層船殼顯然是被壓扁了,這塊水底岩盤南高北低帶着一定的坡度,戰艦的左舷被強制擡高,導緻戰艦向着右舷傾斜。
底艙部分沒有固定住的物資出現了位移,破裂的外層殼體灌入的海水造成了重心的改變。戰艦的右舷底部已經被艦體本身的重量壓入了河底的淤泥裏,更麻煩的是随着河水的飛速退潮,傾斜的幅度正在緩慢的漸漸加重。
兩條拖輪開足了馬力,鋼制牽引索在巨大的拉力下吱吱作響,巨大的艦體卻紋絲不動,如同被澆鑄在了盧瓦爾河底上。
依靠兩條拖輪顯然無法把戰艦拖出陷阱,經驗豐富的拖輪船廠判斷,想要把這條巨艦拖下礁石,至少需要十倍于目前的力量,而且還要等待潮水上漲,艦體被重新浮起後才能進行牽引。
盧瓦爾河下一次天文大潮來臨大概在半夜兩點左右,正在飛速向聖納澤爾突進的德國人不會給他們這點時間。
戰艦原本的吃水已經被減到了最淺,可以說榨幹了所有可能的儲備浮力,這意味着在潮水上漲之前,這條船不可能再移動半分。
讓.羅納克艦長花了十多分鍾才搞明白了目前的局勢,他的讓.巴爾号已經變成了困在陷阱裏的獅子,如果不想變成德國人的俘虜,他就必須要快速做出處置方案。
他要爲這條戰艦上剩餘的二百六十名乘員負責,其中除了船廠的工程和技術人員,基地水兵,還有布爾米克海軍軍官學校整個38、39年級的學生。
一周前這些年輕人在教官的帶領下駕駛着一條破爛的雙桅帆船逃離了布雷斯特港,到達聖納澤爾後被基地司令當成了累贅,全體打包扔給了讓.羅納克上校。
讓.巴爾号原本預訓的水手大部分被調派上了黎塞留号,僅留下了動力系統的輪機與司爐人員,很顯然海軍對這條戰艦的逃脫并不抱多大希望,隻是看在讓.羅納克上校的面子上,才沒有下令遺棄這條軍艦。
原本船廠的工程師們,制定過一個爆破計劃,他們專門在圖紙上畫出了布設炸藥的位置,甚至還特意計算出了裝藥量,保證能把這條三萬多噸的戰艦,連着船塢一起炸成一堆爛鐵,這群工程師的計劃讓海軍上校看的心驚膽戰,感歎這些技術人員開起腦洞來竟然比水手還要狂野。
幸好随着工程的進度加快,這條戰艦有了正常逃離的希望,這些工程師才把這個暴烈的計劃放到了一旁。
之前造船技術總監和大副就曾經提議重新啓動這項計劃,但是出于個人的感情,被讓.羅納克艦長駁回了。直到此時此刻海軍上校依然沒有後悔當時的決定,他是一個海軍艦長,絕不容忍自己的戰艦被炸毀在船塢之中,一條軍艦的歸宿當然應該是無垠的大海,如果無法沉入大海的話,沉入河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況且這裏還是法蘭西的河流,法蘭西的土地。
讓.羅納克走到他的艦長席旁,摘下了挂在通訊台上的麥克風。
“全體船員注意,全體船員注意,我是艦長皮埃爾.讓.羅納克。”海軍上校大聲說到。
“相信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們遇到了大.麻煩,讓.巴爾号的擱淺情況很嚴重,我們已經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嘗試着擺脫這種困境,但是很遺憾,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現在我作爲艦長,以法蘭西共和國賦予我的權力,我命令所有人立即撤離本艦。我希望大家在這危急時刻,保持一個法國海軍軍人應有的榮譽和素養,聽從身旁軍官的指揮,有秩序的分批撤離。
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是我還是很高興能夠和諸位一起在這條戰艦上服役,讓.巴爾号是一條很棒的戰艦,我很遺憾...”讓.羅納克艦長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擡起手揉了揉雙眼。
“我很遺憾沒有機會駕駛着她與敵人展開戰鬥,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相信她一定能夠把那些德國佬的破船打得屁滾尿流。但是很可惜,我們現在不得不放棄她,不過我依然爲能夠成爲她的首任也是最後一任艦長而感到自豪。雖然我們失去了讓.巴爾,但是法蘭西還沒有失敗,我們還能繼續戰鬥,爲了讓.巴爾号,爲了法蘭西,爲了法國海軍的榮譽,我們将與敵人戰鬥到最後一息,最終的勝利必定屬于我們。祝各位好運,法蘭西萬歲。”
讓.羅納克關上了麥克風的開關,艦橋裏鴉雀無聲,隐約的可以聽到從戰艦各處傳來法蘭西萬歲的口号聲。
“讓水手長帶領損管班到一号輪機艙待命,準備打開海底閥。”讓.羅納克臉上毫無表情,他轉過頭對着伯蒂奇克中校下達了命令。
“明白了,交給我吧,艦長,我親自去處理此事。”副艦長深吸了一口氣,随即對着艦長敬了個軍禮。
“謝謝,伯蒂奇克,我欠你一個人情。”讓.羅納克鄭重的回了個軍禮,然後邁步走進艦橋後部的司令官休息室,轉身鎖上了房門。
法國海軍官兵們排着整齊的隊列在甲闆上集合,不知道是誰領頭,他們開始齊聲高唱着馬賽曲。水兵們放下了戰艦上攜帶着的四條救生艇,每條救生艇滿員可以裝載四十五人,顯然無法一次帶走所有船員,軍官們決定先運走一半人,把他們送上岸之後再回過頭來接應另一半。
水手們都知道艦長已經決定将這條戰艦自沉在盧瓦爾河裏,雖然感到很惋惜,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深信艦長做出的是一個正确的決定,不能把這條強大的軍艦,完好的留給德國侵略軍。
一些軍官則遺憾戰艦上沒有攜帶主炮彈藥,否則他們還能依靠這條軍艦上的重炮與岸上的德軍周旋一番,就算注定會遭到失敗,他們最後還能引爆彈藥庫,讓這條軍艦徹底完蛋。
第一波救生艇帶走了一百三十名官兵,海軍學校的學生和工程師被留在第二批撤離,他們目送着水手們劃着救生艇緩緩繞過方方正正的聖尼古拉斯島,随後消失在了視野裏。
但是随後軍校生和工程師們站在甲闆上,開始了漫長的等待,整整半個小時過去了,那四條救生艇卻一條都沒有回還。這情況顯然有些不對勁,戰艦上剩餘的人員開始緊張起來。
讓.巴爾号龐大的艦體依舊傾斜着擱在河道中心,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這條戰艦已經自沉,甲闆上的水手相信艦長已經命人打開了海底閥,下層艙室此刻應該已經灌滿了盧瓦爾河渾濁的河水。
不過這些人全都猜錯了,讓.巴爾号根本就沒能沉下去,伯蒂奇克中校正在底艙裏,爲了眼前這荒缪的一幕大發雷霆。
無論是民船還是軍艦,都會安裝有海底閥,指的是船舶海水總管上的總閥門,船舶航行時需要抽取大量的海水,用來調整壓載水艙,爲鍋爐降溫以及消防和清潔。
海水從設置在船底,一般是靠近動力艙一側的船舷下方的海底門灌入海水總管,然後再分配到各個需要的分支管道,而設置在海水總管上的那個閥門,就是所謂的海底閥。
傳統意義上的打開海底閥自沉,不是大家想象中那樣轉開閥門上的開關就行了,而是用工具擰掉固定閥門的密封螺栓,讓海水直接通過總管湧入艙内,因爲海底門在深處水下的船底,所以進水量和水壓非常巨大,一旦打開就無法重新閉合。
民用船舶上爲了避免在淺水區吸入河底的泥沙,所以還會設置一個高位海底門,但是當時的戰列艦情況特殊,船舷靠近水面的位置一般安裝有裝甲帶和防雷隔艙等等裝置,而且很少會進入淺水海域航行,所以通常隻設置了底部海底門。
問題就出在了海底門上,讓.巴爾号的海底門設在戰艦右舷的舯部,因爲船體的側傾,已經被整個壓進了河底的淤泥裏,所有進水口全都被河泥給堵上了。
伯蒂奇克中校此時根本不知道這種事情,他指揮着水手們卸掉了海底閥的螺栓,如同他在資料上看到的那樣,河水從閥門的縫隙裏噴湧而出,巨大的水壓甚至把整個閥門從管道上頂飛了出去。
副艦長立即帶領着水手們撤退,可就在他們還在奮力攀爬舷梯時,管道裏噴出的水流卻變得越來越小,最後竟然停了下來,此時灌入艙室内的河水,甚至都夠不到人的膝蓋。
中校和手下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隻能調頭回到了艙底,淌着及膝的污水來到海底閥前,琢磨着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這是管道和隔艙裏剩餘的河水,看上去海水管道被什麽東西堵上了,我對此沒有任何辦法。”船廠的工程師站在水裏,攤着手表示無可奈何。
“我們要想辦法把水灌進來,你不會希望看到這條戰艦落入德國人手裏吧。”中校大聲的說到。
“這層船殼是五厘米厚的鋼闆,外面還有一層防水隔艙,我們需要的是炸藥。”工程師搖着頭說到。
“但是我們沒有,因爲英明的讓.羅納克艦長沒有同意我們的建議。”
“應該還有其他的辦法,你是工程師,要不你去和你的同事們商量一下。”中校問到。
“如果我想不出的話,他們也一樣沒辦法。”工程師對自己的專業素養很有自信。
就在此時,艙室頂部的電燈開始斷斷續續的閃爍起來,在一次猛烈的閃光之後,所有的電燈都熄滅了,底艙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發生了什麽事!”
“不要驚慌,應該是跳閘了。”
“站在原地不要動。”
“這東西就不能好好的正常運轉一次嗎?”
“誰帶着手電?”
“我有火柴。”
在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幾名水手打開了挂在脖子上的手電。
“全都跟我到甲闆上去,等電路修複完畢後再回來。”副艦長下令到。
“頭,不需要留人看守嗎?”一名水手小聲詢問他的班長。
“看守啥?就這一池子髒水?”于是這個多嘴的家夥挨了一記腦瓢。
伯蒂奇克中校從軍官通道回到了艦橋,他準備就目前的情況向艦長做一個詳細的報告,但是敲了艦長休息室半天,裏面卻沒有發出任何回應。
發覺情況不妙的副艦長連忙招呼幾個水手,用撬棍撬開了那道房門,不出副艦長所料,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艦長已經開始僵硬的屍體。
讓.羅納克沒有選擇手槍,而是用一把短劍刺穿了自己的咽喉,就像中世紀的法蘭西騎士一般,用生命來印證自己的誓言。
看得出他死的很痛苦也很緩慢,或許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懲罰,這位海軍上校沒有留下遺書之類的文字,辦公桌上平放着他與妻子女兒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笑容滿面的一家人,已經被血液浸染。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曆史都會記錄下他的名字,讓.羅納克上校與讓.巴爾号戰艦一起,已經密不可分。
PS:總算趕上了,四千字大章,謝謝大家的體諒。(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