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公,他爲什麽……”
夜牽機卻似有所感,輕聲一歎:“心都死了,還要腿做什麽?”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
但某些時候,活着卻比死更難。
當年他滿世界找不到他的小月亮,也不是沒有過瘋狂的念頭。
隻不過最後都懸崖勒馬,才等到今天。
所以,夜牽機是理解明聿的。
隻有經曆過失去的人,才懂活着的煎熬,才能體會失而複得的欣喜若狂。
江扶月:“他的腿還有救嗎?”
“時間拖太久,耽誤了最佳治療期,不過針灸配合複健,還是有希望的。”
“師公,”江扶月抿唇,“你幫幫他。”
“好。”夜牽機答應得很爽快,“如果你能說服他的話。”
叮——
電梯門打開,明聿一手操控輪椅,一手拿着水杯,從裏面出來。
“我沒找到你之前的杯子,就去吧台重新拿了一個。”
說着遞過去,裏面還裝着熱水。
江扶月:“謝謝。”
明聿:“眼睛怎麽紅了?”
“是嗎?可能暖氣吹得眼睛有點幹。”
明聿看了眼角落裏正在工作的加濕器,什麽都沒提,隻說:“那喝點水吧,及時補充水分會好很多。”
“謝謝。”
……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倉促。
兩人離開的時候,街道兩旁已經亮起了路燈。
江扶月平視前方看路,利落地打着方向盤:“晚飯想吃什麽?”
明聿想了想:“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砂鍋米線嗎?”
“記得。一開始你嫌那兒環境不好,桌子油,地闆髒,說什麽都不肯動筷子。”
男人也陷入回憶中,嘴角不自覺上揚:“後來看你吃得那麽香,我就嘗了一口,結果停不下來。”
“想去那家?”
“嗯,不知道還在不在。”
“看看吧。”江扶月當即調頭。
……
半小時後,車停在二環的一個胡同口。
各種食物的香氣從裏面飄出來,交錯混雜,頑強地鑽進鼻孔。
江扶月打聽了一下,發現那家砂鍋米線還在,隻是店面從最裏面搬到了中間,不用繞到後巷,直接從前面進去,走幾步就到。
兩人往裏,果然沒多久就看到熟悉的招牌。
隻是裝修全換了,店面也進行了擴充,以前隻有狹窄的一間,如今是三大間聯通,分上下兩層。
“兩位來吃砂鍋米線嗎?裏面請!”
連服務也好了不少。
由于正值飯點,生意正好,幾乎每桌都有人。
明聿不方便上二樓,兩人等了十來分鍾,一樓才有位子空出來。
就在兩人準備過去的時候,一道人影飛快擦過,“這裏有位子!趕緊的!”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搶先一步跑到桌子旁邊,一屁股坐下。
很快,他的幾個朋友也呼啦啦跟進來。
“行啊你明揚,動作還挺快嘛!”
那個叫“明揚”的少年下巴一擡,意氣風發:“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是誰!”
明駿走過來,輕咳一聲:“哥,低調點。”
“對對對,低調點。”
岑九霄左右打量,“怎麽選了這個地方啊?鬧哄哄的,環境不太行啊。要不還是換對面金茂二十六樓的自助海鮮吧?”
明揚:“你不懂!這家店賊好吃!我跟明駿吃過好多次了,味道那叫一個絕!不信你等會兒試試看,我保證你要叫第二鍋。”
岑九霄半信半疑:“真的假的?明維表哥,你要不要在這兒吃?”
另一個進來之後就沒有開口的少年,眉心微蹙,并沒有第一時間接話,而是提醒:“我們好像占了别人的位子。”
明揚不舒服了,小聲嘀咕:“哥,你哪邊的啊?明明是我先搶到的嘛……怎麽就成别人的位子了?”
恰好這時服務員走過來,尴尬又委婉地解釋說:“四位小帥哥,不好意思啊,這張桌子是這位先生和這位小姐的,他們已經在外面排了十幾分鍾了,所以……”
明揚、明駿、明維,以及岑九霄下意識将目光投向一旁被忽略的兩人。
女孩兒很漂亮,還有點眼熟。
男人坐着輪椅,英俊不凡,氣質出衆,也有點眼熟。
四個少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岑九霄原本都已經坐下了,第一時間站起來:“不好意思啊,我們不知道。”
明駿也跟着起身,退到一邊,把桌子讓出來,餘光卻在偷偷打量明聿,尤其多看了幾眼輪椅。
明維本來就沒坐,這下不用起來了。
隻剩“興沖沖占好位子結果卻空歡喜一場”的明揚還坐着,臉上隐隐寫着“不滿意”和“不服氣”。
明駿趕緊上前,撞了撞他胳膊肘:“哥,别鬧了,人家來得比我們早。”
“那也是我先搶到的……”他小聲嘀咕。
雖然嘴上和臉上都寫着不服氣,但起身讓位的動作卻并不忸怩。
“好了好了,你們坐吧。”他才不欺負殘疾人呢!
然後又問服務員:“沒有别的座位了嗎?”
“樓上有。”
明揚嘴角一抽,“怎麽不早說?”早知道他們就上去了啊!還擱這兒搶什麽?
他回頭招呼另外三人:“走了走了,我們去樓上坐。”
明駿和岑九霄跟上。
明維卻站在原地沒動。
岑九霄回頭喊他:“哥?”
就在這時,明維突然走到明聿面前,蹲下來:“你是二叔?”
明揚腳下猛頓,差點摔跤。
明駿還好,沒這麽驚訝,目光再次掃過輪椅,原來真的是他啊……
明家家主明濤,也就是明聿的父親,确實隻有他這麽一個親生兒子。
但在明聿出生前,他還收養了一個孩子——明恪。
也就是明維的父親,娶了謝家老五謝雲渲,說起來,還是謝定淵的姐夫。
至于明揚和明駿,這倆是親兄弟,明铮的兒子。
明铮又是明聿的堂弟,所以,這兩個孩子該叫明聿一聲——
“伯父。”
明駿率先開口。
明揚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真的是伯父啊?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要不要這麽巧啊?
他不就是想帶兄弟幾個來吃頓砂鍋米線嗎?
怎麽就把二十年沒回家的伯父給撞上了?
關鍵他還跟伯父搶位子?!
完了完了,回去不會被親爹抽死吧?
“哥,趕緊叫人!”明駿朝他使眼色。
明揚“哦”了聲:“伯伯伯伯伯父!”
明聿:“……”
明駿捂臉。
明維嘴角抽搐。
岑九霄直接:“噗……對不起啊,我沒忍住。”然後,也乖乖叫人:“明叔叔好!”
明聿點頭:“你們好。”
然後,四個少年逃荒一樣直奔二樓,明聿和江扶月在空出來的位子坐下。
服務員上前:“二位吃什麽?”
江扶月:“一個三鮮砂鍋。”
明聿:“一樣。”
“好的,兩位先坐,馬上就好。”
……
同一時間,二樓,四個少年顧不上點單,正湊在一塊兒說話,表情興奮,驚歎連連。
“我的媽呀!居然真的是伯父。”明揚拍拍胸脯,心有餘悸,“他不是在西北嗎?怎麽回來了?”
明駿:“伯父回來不奇怪,奇怪的是大家都不知道。維哥,你在家聽伯爺說起過嗎?”
明駿口中的“伯爺”正是明濤。
明維搖頭:“沒有。”
爺爺提都沒提過。
明揚不信:“那你怎麽認出來的?”
明維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家裏有照片。”
“那也是二十年前的老照片,難道跟現在還一模一樣嗎?”
明維沒再與他争論這個無聊的話題。
家裏當然不止二十年前的老照片,還有明聿的近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西北寄過來的,平時被老爺子和老太太當寶貝一樣收着,得了空就拿出來看看。
一邊看,一邊歎。
一邊歎,一邊抹淚。
明維撞見過幾次,也看到了那些照片。
裏面的天永遠都是黃沙紛揚、霧霭沉沉,明聿坐在輪椅上,或現場指揮實驗,或低頭陷入沉思,又或者彙報演講……
明維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一個科學家小叔叔,他很厲害,是整個家族乃至華夏的驕傲,隻是他從不回家,也從來不打電話。
很多次他都聽見奶奶一邊哭,一邊說:“早知道他這麽倔,當年就不該……”
不該什麽?
明維小小的心裏留下了一個問号。
可惜,從來沒有得到過解答。
因爲每次說到一半,奶奶就已經泣不成聲。
明駿:“那大伯呢?大伯他知道嗎?”
他口中的“大伯”是指明恪。
明維還是搖頭:“我不清楚。”
“那要不要告訴家裏一聲啊?”
明家三兄弟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岑九霄一直沒說話,都是在聽他們講,嚴格說起來,他和明家并沒有關系。
隻不過明維是他表哥而已,因着這層關系,他才跟明揚和明駿兩兄弟走得近,四人經常約出來打球。
岑九霄:“明叔叔那個樣子一看就不是剛到帝都,人家還帶着女朋友呢,你們一個電話打到家裏,搞得人盡皆知,不好吧?”
“說不定家裏早就知道他回來了,隻是沒告訴你們幾個而已。”
見明維呆住,明揚和明駿也一臉遲滞,岑九霄頓時覺得三人被自己一番分析給鎮住了,笑得那叫一個嘚瑟。
“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
“等、等一下,”明駿擡手,緊張到結巴,“你剛才說伯父帶着誰?”
岑九霄:“女朋友啊!”
明駿:“!”
“你這什麽表情?我跟你講,你還别不信,一男一女出來吃飯,還是來這種小店,關系肯定特别親密。”
明揚也:“!”
岑九霄繼續道:“就是年齡不太配,那個女孩子一看就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也還好,畢竟明叔叔不顯老啊,頭發烏黑麻亮的,你們說他是不是焗過油啊?”
明維:“……”
岑九霄點了點頭,憨憨發言:“真的!我爸就偷偷焗過!還不讓我跟我媽說!”
三人:“……”
明揚:“那個女孩兒真的是伯父女朋友嗎?靠!這個消息也太勁爆了!如果屬實,我敢保證明家要炸!”
明駿:“嘶!你們覺不覺得那個女孩子……有點眼熟?”
明維點頭:“是很眼熟。”
明揚抓抓臉:“聽你們這麽一說,我好像也覺得眼熟。阿霄,你說呢?”
岑九霄故作深沉地摩挲着下颌:“大家都覺得眼熟,要不就是圈子裏的,咱們都見過;要不就是明星歌手,經常上電視、上熱搜。”
明揚:“有道理……”
明維:“第一次發現你還挺聰明。”
岑九霄:“?”做個人吧!
明駿已經拿出手機:“我得給我爸說一聲,感覺他會驚到跳起來。”
明維想了想,他爸會不會跳不知道,但老爺子肯定會跳:“……那我也跟家裏說一聲吧。”
樓下,兩份三鮮砂鍋上桌,熱騰騰滾着白氣,碗裏的湯還借着餘溫在沸騰,呲呲啦啦。
明聿:“還是以前的味道沒變。”
江扶月點頭,等咽下去,才說:“是沒怎麽變。”
兩人吃飯都不喜歡說話,一心一意對待美食。
江扶月先吃完,鼻尖蒙上一層細汗。
明聿放下筷子,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擦擦。”
“謝謝。”江扶月伸手接過。
給錢的時候,江扶月拿出手機,準備掃碼。
明聿說他來,可桌上的二維碼被損壞了一半,無法識别。
“沒關系,”江扶月起身,“出去的時候,可以順便在前台掃。”
等到了前台,才發現二維碼平貼在櫃面上,可櫃子太高,明聿坐輪椅根本掃不到。
氣氛一瞬尴尬。
服務員趕緊拿出立牌的二維碼,雙手托着送到他面前,“您掃這個。”
明聿垂眸,平靜地掃碼結賬。
服務員對着兩人背影喊道:“歡迎下次再來啊!”
轉頭就讓同事趕緊在櫃台側立面也貼上二維碼,遺憾地歎了聲:“那麽英俊的男人居然是殘疾,可惜了……”
離開那條小吃胡同,江扶月沒急着取車。
而是和明聿沿着街道散步。
準确來說,是她在散步,明聿全程坐輪椅。
夜色凄清,路燈昏黃。
寒風擦過臉頰,像冰刀在刮。
呵出的氣也變成白色,袅袅騰騰。
突然,“阿聿,你把腿治好吧,我想看你重新站起來。”
明聿良久無言。
他半斂着眸,江扶月看不清他的表情。
寒風呼嘯,吹得路旁秃枝輕晃。
不知過了多久——
他擡頭,對她微微揚唇:“好。”
隻要你想,我都盡全力滿足,無論什麽要求。
……
元旦假期一過,學生陸續返校。
江扶月不再規律地上下課,大部分時間都看不見她人。
因爲——
“聽說月姐又進實驗室了?真的假的?”
“真的,我今天早上晨跑結束去食堂吃飯,剛好碰到月姐吃完出來往實驗室那個方向走。”
“大魔王又要開始搞事了,雞凍!”
“話說這次又是關于哪門學科的研究啊?上回三篇CNS裏有一篇物理學、兩篇生物學,據傳月姐數學和計算機也都是王者級别,這回怕不是要搞化學吧?”
“哪天有人說月姐拿了奧運金牌,我都不覺得奇怪。”
“那當然!全能女神可不是吹出來的!”
“……”
外界如何議論,江扶月一概不知。
她隻知道,還有半個月就是寒假,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至于明聿……
從那天之後,就開始積極治療。
由于長時間不良于行,他的小腿肌肉已經出現輕微萎縮。
夜牽機:“幸虧每天都有按摩推拿,否則更糟糕!現在隻是治療周期長點,複健辛苦一些,算他走運喽!”
明聿也當真如承諾的那樣,心無旁骛配合治療。
夜牽機感歎:“心活了好啊,心活了,人才能活。”
……
很快,江扶月讓牛睿查的事也有了眉目——
“資料顯示,如今國内擁有申克沃病毒樣本的正規實驗室有十二家,其中十家是病毒研究所,隸屬上頭管轄,咱們的手暫時還伸不了那麽長。”
江扶月:“那剩下兩家呢?”
牛睿:“一個是謝定淵的生化研究實驗室,如今整個團隊都在F洲抗疫一線,樣本不僅多,還全,可距離是個問題,加上有中F兩方政府保駕護航,很難得手。就算拿到,也幾乎不可能運回國内。”
“最後一個就是沈文钊生物實驗室。沈文钊是國内生物學泰鬥,也是謝定淵的老師,并且任教于Q大。”
“我個人建議,病毒所不好惹,謝定淵實驗室又離得太遠,最好下手的就是沈文钊實驗室,想辦法讓他分一些樣本給你,應該不難。”
沈文钊?
那還真是巧了。
前段時間不是剛來明大開課任教嗎?
“好,我知道了。”
牛睿結束通話。
江扶月突然不着急了,她看着眼桌上攤開的學術論文,這裏彙聚了全球頂級生物學家和病理學家有關申克沃病毒的最新研究。
甚至包括他們尚未公開的研究結論。
江扶月用兩天時間消化掉一半,現在滿腦子都是各種理論和模型,他們之間有的甚至相互排斥對立。
當務之急是要在最短的時間,總結前者失敗經驗,進而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
江扶月隻有盡可能排除掉那些已經證實失敗的幹擾項和間接幹擾項,才能最大程度保證正确性。
簡單點說,就是看别人走進死胡同的過程,再以此确定自身的行進路線。
三天後,剩下的資料江扶月全部消化完。
心裏有了大緻方向。
她找到徐開青,笑意盈盈:“老徐,我請你吃飯啊。”
門開着,風吹進來,灌到衣領裏,徐開青打了個寒顫:“怎麽涼飕飕的……”
兩更合一,五千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