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聞言連忙詢問。那老丈指着遠處的天邊道:“你們瞧那邊。”
衆人看去,登時都吸了口涼氣。隻見東南方向的海天邊際,一片烏雲如墨正在不斷的翻卷騰空,那黑雲在空中翻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遮掩住南邊的天空,将北邊晴空浸染侵占。
那是風暴到來的迹象,一場大風暴正在醞釀。
“這可麻煩了,我道今日天氣如此好,風也不大,卻原來是暴風雨來之前的迹象。飓風來之前都是很平靜的,我卻是忘了這茬了,該死啊,該死啊,真是老糊塗了。”萬老栓跺腳自責道。
方子安心中也是一驚,五月裏正是東南季風肆虐之時,飓風從這時候起不斷。臨安臨海,每年五月開始到八月末都要經曆數場飓風的襲擊。自己城裏消防軍的職責之一便是爲了防範飓風的襲擊,救助受災百姓。現在看來,那天邊來的果然是飓風,是今年的第一場,好死不死便被自己趕上了。
“怎麽辦?要不,咱們趕緊找地方躲一躲。海上風暴來時,那可不是鬧着玩的。”萬老三道。
衆人都看着方子安。方子安道:“這風暴有多久會到達這裏?”
萬老栓等人搖頭道:“這可說不準,飓風最厲害的時候應該是明日,但風頭和雨頭會先來,快則一兩個時辰,慢則半日。”
方子安皺眉道:“飓風一來便是三五日不息,咱們若是不走,豈非困在這裏三五日了?此處距離鼓浪島和東極島多遠?咱們現在走幾時能到?”
“現在走?瘋了麽?鼓浪島離得近,也需兩三個時辰吧。咱們此去還側面迎風,便更慢了。這都不算什麽,關鍵是倘若飓風風頭一到,咱們還在海上的話,那便要沒命了。方大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等一輩子在海上讨生活,自知風暴襲來時大海的威力。别說我們這小船,便是鋼鐵也得撕裂了。”萬老栓道。
其餘老者也紛紛難得的嚴肅起來,大搖其頭。
方子安道:“可是我們困在這裏也不是個事,這座小島也不能避風雨,除了幾棵樹之外全部裸露在外。飓風來個三五天,咱們在這裏毫無躲避之處,會完全暴露在風暴之中。吃喝倒也罷了,餓個三五日倒也無妨,關鍵是諸位在風雨中能不能撐過去。倘若衣衫濕透了,又在狂風暴雨的打擊之下,我們年輕或許撐得住,幾位老丈怕是撐不住啊。”
幾名老者沉默了。确實,挺靠的這座小島其實是一座荒島。除了幾棵擀面杖粗細的樹之外,便是一些灌木荊棘。小島也露出海面不多,也無可以避風擋雨之處。地上全是沙子,想要搭建個庇護所都沒法搭建。風暴一來,在這島上必是喝風灌雨的命。幾名老者本就已經垂暮,身子虛弱。倘若再淋了雨,怎挨得過這三五天?怕是全要死在這裏了。
“照我看,咱們沖一把。不能在這裏等死。我們即刻出發,在風暴到來之前趕到也未可知。你們看怎麽樣?”方子安道。
幾位老者躊躇了,留下來他們挨不過去,可是上船出發怕也是死路一條。幾人從小在海中打漁爲生,自知飓風襲來時大海的可怕。浪頭翻卷,能将一切吞沒,那是非常令人恐怖的情形。
“别想了,要走便抓緊,拖得一刻便多一分被飓風追上的可能。再不濟飓風趕上時咱們可以找另外可以避風擋雨的小島停靠躲避,也比呆在這裏強。幾位老丈,你們說如何?”方子安道。
幾名老者被方子安的最後一句話打動,确實,就算躲避也要找個能避風擋雨的島,否則在這裏确實是等死。
“走,立刻便走。”老丈們點頭紛紛道。
衆人快速上船,不待吩咐便開始挂帆劃槳往大海東邊劃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東南的天空,看着那怪獸一般的雲朵翻騰卷動,張牙舞爪的樣子,心裏祈求風暴不要來的太快。然而,祈求是沒有用的,風暴還是以極快的速度起來,烏雲遮蔽了半邊天,陽光被遮擋,原本晴朗的天氣瞬間變得陰暗起來。大海也變得陰沉無比,浪頭湧動着,深藍到墨黑色的海水如起伏的怪獸,随時會爆發。在出發到一個多時辰的時候,天空已經布滿了烏雲,風也大了起來,已經有雨滴開始落下了。
麻煩的是,風起之後,小船很難操控,風帆也不敢太借力,否則會瞬間被吹翻在海裏。風越大,反而越要降帆,速度反而越慢。小船在湧動的浪潮之中艱難前行,浪頭已經數次打濕衆人的衣衫,而小船因爲難以操控,已經不得不随着浪頭偏離的方向,錯過了好幾處本該在路途中的避風島嶼。
船上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們知道,這是生死的關頭了。錯過了避風島嶼,也就錯過了活命的最大機會。眼下最大的機會便是繼續往前,看看能不能抵達鼓浪島。東極島是别想了,那還在鼓浪島以東三十餘裏處的最東邊的大海上。
風越來越大,雨也越來越大。落下的雨水竟然是冰冷的,被風裹挾抽打在身上,像是被鞭子抽打一般。更麻煩的是,船身随着大浪不斷起落,人在船上站不穩,更别說操控船隻了,稍微不小心便會被浪卷入大海。
“用繩子栓住身子捆在船上,船翻了也不要離開船,起碼有東西可以抓着浮在水面上。”萬老栓大聲喊道。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明白,這小船若是翻了,會被浪頭打成碎片,或者直接被卷入海底,根本無法逃生。繩子拴着身子的唯一好處便是在浪頭打來時不會被打下小船,但這隻是權宜之計,小船是經不住這種風暴的。随着風暴的加強,小船很快便要完蛋。
方子安心中後悔的要死,自己怎可如此冒險,即便自己一肚子主意,但在大自然面前怎可托大。大自然的力量豈是普通人能夠挑戰的,後世所謂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說話是很可笑的,大自然從來不會被馴服,也不會被改造,任何想同大自然對抗的行爲,都是自取其辱,自找滅亡的行爲。自己的冒進如今要害了船上的所有人了,而自己大事未了,留下一片爛攤子沒收拾,這簡直是一塌糊塗。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是這一輩子最爲愚蠢的決定了。
“島!那是島麽?”趙剛忽然扯着嗓子大吼了起來。
“什麽?”所有人都被風雨打的睜不開眼睛,耳朵也沒聽清。
“我說,那是不是小島?”趙剛用處吃奶的氣力大吼道。
衆人這次聽清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卻看到如牆一般湧起丈許高的浪頭,迎接他們的是一次大浪的洶湧捶打。然而,在浪頭落下的瞬間,方子安在風雨迷蒙的晦暗天色中,看到了遠處露在水面上的黑乎乎的一片。那似乎真的是一座小島。
“果真是小島,快劃過去。”方子安大吼道。
然而,說劃便能劃的話,也不會到了如此窘境了。大浪和飓風吹得小船在浪尖浪谷裏起伏打轉,根本前進不了半步。反而随着浪頭的湧動,距離那疑似的小島越來越遠的感覺。衆人絕望了,看來這座島救不了他們的命,他們會和前幾個島嶼一樣錯過那裏,死在驚濤駭浪之中。
“老夥計們,咱們死在海裏,也算是死得其所。好歹咱們沒死在床上,咱們這一輩子生在海中長在海中,原也該死在大海之中的。”萬老栓大聲道。
其餘幾名老者也是頻頻點頭,萬老栓的話沒錯,他們本就靠着海生活,一輩子跟海打交道。最後葬身大海,那也是最好的歸宿了。
“隻是可惜了這三個後生了。方大人也要跟咱們一起死了。”衆老者心中想道。
方子安可不想死,他見船隻無法抵達小島,怎肯就此放棄。腦子裏想着,這島上或許有人,也許得發出信号讓他們知曉。且不管能不能救,總是要試一試。于是乎,他從懷中摸出了一隻小鐵管來。拉過趙剛,用身子擋住了風雨,大吼道:“點火。”
趙剛愕然道:“什麽?”
方子安罵道:“磨蹭什麽?點火折子。”
趙剛忙摸出懷裏的火折子,火折子外邊的竹套筒全濕了,但取下套筒之後一吹,有一絲暗紅的火星跳動,竟然還是着的。于是湊近方子安示意的鐵管下端的抽出來的引信點起。火花吃吃的跳動,風雨也不能将它熄滅,很快燒到了鐵管内部。方子安舉手向天,但聽砰砰砰三聲,黯淡的天空之中騰起三顆紅色的焰火彈,直沖上半空之中,怦然爆裂,豔麗無比。
這是方子安在太行山中時繳獲的金兵傳訊用的煙火彈改造的。當日蕭懷忠傳訊用的便是将焰火彈射上天空的手段。方子安覺得這個辦法很好,自己其實早就想使用了,隻是金兵用箭射的手段過于簡單,不太方便。方子安便繳獲了此物,利用在太行山中的空閑時間想弄出來個扳機射發的信号槍一樣的東西。然而手頭東西匮乏,卻也沒搞成功,最後隻弄了個金屬管子,裝上焰火彈在裏邊,通過點火的方式發射,像是一個最爲簡陋的火铳一般。
這東西方子安一直揣在懷中,此刻終于拿出來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吸引到那島嶼上的人。
方子安射完三發之後又射三發,懷中皮囊裏帶着十幾顆焰火彈,方子安在很短的時間内将它們統統射上了天空。有紅的,綠的,黃的,橘的。不知道的還以爲是節日城市上空歡慶的焰火,卻怎知那是垂死者最後的掙紮,最後的希望。
所有的焰火彈射光之後,天空中最後一抹焰火消失之後,一切恢複了之前的模樣。風照樣猛吹着,雨照樣肆虐着,浪潮繼續翻滾沸騰着,沒有任何的改變。
幾名老者看着方子安歎息着心想:這有什麽用?就算這東西這麽明亮顯眼,小島上的人看到了又有什麽用呢?誰會在這種天氣來救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他們自己找死。
一個巨浪從遠處湧來,數丈高的浪頭張牙舞爪像個怪獸一般的撲向小船。轟隆一聲巨響,小船被巨浪擊中,船身轟然碎裂成數塊,船上所有人立刻落水。
方子安被悶在了海水之中,等他冒出頭來的時候,四周全是小船的木頭碎片,周圍全是海水,一個人也沒有。
“馮兄,趙剛,老丈!”方子安大聲叫道,拼命吼叫。
“子安老弟,我在這裏。快過來。”馮一鳴的聲音在側後傳開,方子安轉頭看去,馮一鳴抱着一根主桅杆正在海水裏沉浮。
方子安忙遊過去,發現萬老栓也在桅杆上爬着。
“這桅杆還行,找其他人。”方子安吼道。
萬老栓喘息道:“莫找了,找不到的。桅杆也經不住許多人,就算找到了也撐不久的。”
方子安叫道:“不成,撐的一時是一時。我去找。”
方子安在左近搜尋,很快找到了在海水裏撲騰的趙剛,其餘幾名老者因爲熟悉水性,船碎裂時又各自抱着木頭,所以很快在左近找到。所有人被聚攏在一起,用繩索捆在主桅上。一根桅杆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上面的人像是一串串起來等待炙烤的螞蚱一般。幸而桅杆足夠長也足夠粗,七個人在上面爬着,靠着海水的浮力倒也不至于沉下去。然而海水冰冷,浪潮湧動,風暴越來越大,卻也撐不了多久。
衆人毫無辦法,隻能硬撐一時是一時,心中都明白死亡很快就會到來。方子安的目光在起伏的黑色浪尖上四處張望,心中黯然不已。沒想到自己最終的歸宿居然是在這大海之中,當真是一着錯,滿盤輸。
“那是……船麽?”馮一鳴忽然叫道。
“什麽?”所有人都以爲自己聽錯了。
“是船,是大船。你們瞧,大船。冒着黑煙的大船。”趙剛的眼神永遠最好,大聲吼的嗓子都變聲了。
方子安也看到了,不遠處的驚濤駭浪之中,一艘高大的船隻冒着滾滾的黑煙正緩緩駛來。船上的燈火在風雨黯淡之中閃爍,就像節日裏街頭的彩燈一般絢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