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久迩宮稔彥親王用他那纖細的手指在桌上輕扣了幾下,然後沉着臉對參謀長町尻少将說:“町尻君,筱冢師團怎麽還停在潢川裹足不前?”
“好像,”町尻推了下眼鏡,小心地說,“筱冢師團遇到了敵人頑強的阻擊。”
“我想去葉集看看,你認爲如何?”
“這個,”町尻吞吞吐吐地說,“司令官閣下,恐怕現在還不是時候。”
東久迩宮稔彥親王此時已名令攻克富金山的第13、第16師團占領商城後向南橫越大别山,試圖盡快與第6師團會合,共同攜手分享奪取武漢的美酒鮮花。可是,地圖上的本軍标志顯示,整個大别山北麓的作戰進程大大的不盡人意。
“嗯?”東久迩宮稔彥親王喉管裏發出一種猛獸的低鳴聲,“難道會有危險嗎?”
“那裏大戰剛剛結束,我以爲會有許多後事處理,忙亂之中,恐怕接待多有不便。”
“哼!”東久迩宮稔彥親王将報紙狠狠地扔在桌子上,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雖然明知道東久迩宮稔彥親王會不高興,町尻少将卻還是的這樣說!因爲此時以葉集爲中心,方圓十多裏的地區都已經被一種特殊的臭氣籠罩四五天了。
這些臭味全都來自日軍燒屍體的場地。從富金山上運來的4,000多具日軍官兵屍體,全都擺在葉集火化。開始是架在木柴上淋了汽油燒,但汽油是緊缺物資,不可揮霍,改爲純用木頭。将一層層木頭架好,屍體放在上面擺得整整齊齊地,像一班人規規矩矩地躺在露天土炕上。後來不大負責了,把木頭和屍體摞金字塔似地架得像小山一樣,燒起來煙霧沖天,結成一塊塊黑色的雲團随風翻滾,如馭着兇神惡煞的邪氣妖蜃。
葉集,百十戶人家的小鎮,在大别山腹地,算得個不小的經濟文化中心了。因爲山材豐富,除山牆是磚石之外,街面内壁全是木闆。葉集成了焚屍場後,遠看街市雖然依舊,可近看卻面目全非,如一片全砌了山牆而因資金不到位匆匆下馬的廢墟。沒有一塊木頭。椽、檩、梁、柱,乃至桌、椅、闆、凳,一一當了焚屍的材料。不僅僅葉集,附近十幾個村莊的木料,全被洗劫一空,集中在葉集燒出一座座骨灰之山……
町尻能讓東久迩宮稔彥親王殿下看到葉集的骨灰山嗎?當然不!
東久迩宮稔彥親王對戰績不滿除主要是因爲他想要先進入武漢搶頭功。其實此時第2軍的四個主力師團正像風一樣席卷大别山北麓,比岡村第11軍在南線停滞不前的形勢要好上太多了,特别是第10師團第8旅團岡田資少将,在町尻的日記裏滿是溢美之詞。
“岡田君無疑将是攻占漢口之第一大功……”
岡田資在這次武漢會戰中,率其第8旅團連續攻占六安、固始、潢川、信陽,接着連克湖北應山、安陸、應城,橫行江漢,深受天皇賞識,榮晉中将,日後曾爬到第十三方面軍司令官的高爵顯位。當然,岡田資的金字塔不過是一座座日本士兵留在葉集等地的屍骨之丘,僅此刻他的第39聯隊跨過竹杆河進入羅山縣城時,從合肥出發時的2,800餘北陸地區應征青年,隻剩下800人了。那2,000官兵呢?六成在醫院裏呻吟慘号,四成作了異國孤鬼。
岡田資也确實晦氣,首戰六安,牟中珩淠河作梗,硬是寸步不讓;兵臨固始,中央軍鍾松大戰黎集,史水爲赤;遙指潢川,張自忠立馬城頭,等着厮殺。
9月4日,岡田資在飛機大炮的配合下,向潢川東十五裏鋪張自忠第180師第26旅陣地發起攻擊。軍團部設在任大莊的張自忠接到前沿與日軍開火的同時,接到第3兵團總司令孫連仲的命令:“胡宗南第十七軍團正從信陽出發,将至羅山以東開設陣地,第59軍必須堅守潢川城7天,後退一步軍法從事!”
張自忠心裏明白,即将到達的胡宗南中央第1軍,“國之利器,不可示人”。委員長将這支部隊都拿出來決戰了,此戰豈可小觑?他當即脫穎揮毫,寫手令傳檄各部。
“……當此國家民族存亡之緊要關頭我等官兵須齊心協力與敵決一死戰……”
敵機從房頂上飛過,瓦片爲之風動。張自忠就像沒有感覺一樣,筆走龍蛇,“爲國家爲民族與陣地共存亡……”
指揮部設在春河的岡田資惱羞成怒了,将一參謀剛在地圖上往後移的小紅旗用力地掐下來,狠狠地甩在地上,命令施放毒氣彈。“給我毒!給我通通地毒死這些支那穢多!”
一陣嘶嘶怪叫的沉響中,潢川城中國軍隊陣地全部埋在乳白色的雲霭裏。
毒氣消散,是日軍進攻的時候了。劉振三兩眼通紅,鼓勵官兵英勇殺敵,“弟兄們……”他正揮舞着手臂慷慨激昂,陣地上又是一片“卟卟”的爆炸,又彌漫起可怕的白煙……
岡田資清眉秀目,神情卻冷酷陰殘。所羅門小胡子下的嘴唇歪咧着,笑吟吟地對着電話筒說:“太田君,現在就看你的啦!”
第39聯隊長太田米雄大佐在那頭高聲吼道:“哈依!”
太田米雄聯隊在20餘架飛機的空中掩護下,傾巢出動,成三路圍攻潢川城。其中一部來勢兇狠,猛插張自忠軍團部後路。敵群狼奔豺突,已曆曆在目,蜂擁着向城牆殘缺的潢川城内躍進。
“很危險了!”有幕僚提醒說:“軍團長,移動軍團部吧!”
“扯蛋!”張自忠一惱,髒話就出來了。他看看地圖,食指一戳,說:“命令,着26旅張宗衡旅長親率第678團将該敵擊退!”
羅山一帶,胡宗南第十七軍團之第1、第45軍,邱清泉的裝甲部隊,彭孟緝的炮兵旅……中國軍隊裝備最精良的部隊,已在竹杆河畔威嚴列陣,等着一展雄圖……
第678團在張宗衡的率領下,與敵經過逐牆逐屋的肉搏巷戰,将日軍擊垮了。
從9月4日開始阻擊日軍,到如今的9月14日,整整10天過去,張自忠終于接到了孫連仲令該部撤出潢川的指示和對其超額完成任務的嘉勉電。武漢會戰以來,如期完成阻擊任務的部隊從來就不多,何況還超過3天!張自忠自此一洗留守北平的污垢,朱紅紫貴起來,不久被******重用爲集團軍總司令,馮治安、曹福林等西北軍宿老名将,盡歸其麾下調遣。
然而,此際張部已三面受敵,與日軍扣連鎖接,膠着一團。稍有不慎作潰退勢,必被日軍橫截封殺,全軍覆滅。
他一點也不着急。自己帶着手槍營和每戰都有出色表現的第715團來到城東南十八裏鋪,命令部隊占領陣地,掩護撤退。他自個兒往一個稻草堆上一躺,頓時鼾聲如雷。
這未免太危險。岡田資發現當面中國軍隊開始沉寂,懷疑已在撤退,派一個大隊向十八裏鋪左翼試探性地迂回過來。心想如果撤退,必無心戀戰,拉網似地可兜住最後的魚群。當然,他不知道有一條特大的魚;如果未撤退,其抵抗精神一定還可以。
“奶奶的!”張自忠被槍聲驚醒,爬起來下令,“弟兄們,給我将鬼子打下去!”
“弟兄們,”代團長陳芳芝擡手一揮,“跟我上啊!”
第715團個個小老虎似地,手槍隊更是張自忠的保底王牌,輕易不拿出來的。三個小時猛沖猛打,鬼子抵擋不住,退了回去,給岡田資吃了一顆定心丸。
岡田資這回鉚足了勁,發誓要拿下潢川。派去轟炸的空軍向他報告,說潢川已是一座空城。岡田資一聽真要氣炸肺了。他進入潢川後餘怒難消,不作休整,氣勢洶洶地命令乘勝追擊,直搗信陽。
胡宗南的羅山防線可不是紙糊的啊!
中國軍隊将領中,胡宗南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物,據說他的腦袋是長在******的肩膀上的,是個連親生父親都不認的家夥。******叫他“剿共”,他堅決“剿共”;******命他抗日,他堅決抗日嗎?
對戰場上的軍人來說,仗打好了一好百好,仗沒打好再好也沒好。岡村甯次下令整饬軍、風紀,在第101、第106師團很當回事的,将第106師團一個來自淺草的老兵油子關了禁閉,原因是他揍了他的上司。至于第9、第27、波田支隊,每占領一地後發往大本營的戰報,都“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的一大堆套話、屁話。
對這三支勁旅,氣可鼓不可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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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師團9月12日才到達了瑞昌以西。按照既定方針,岡村令第27師團沿瑞(昌)武(甯)路、第9師團沿瑞(昌)陽(新)路、波田支隊沿江南江岸,分别攻取修水、鹹甯、大冶。岡村隐隐感到,布防瑞昌以西的中國軍隊,從裝備到士氣似乎都不大一般。
不錯,這一線中國軍隊張發奎第2兵團湯恩伯第31集團軍之第18、第13、第54、第92、第98等軍,全是所謂的“中央嫡系”,軍、師将領清一色的一、二、三期“黃埔。
接戰第27師團的第18軍軍長黃維,黃埔一期生。他的軍指揮部設在離黃港戰場僅1.5公裏的一座小山後面,趴在山頂上的灌木叢裏,望遠鏡中日軍進攻的隊形和我第11師戰士投彈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1938年4月底,黃維由第67師師長升任第18軍軍長,從皖北經武漢赴贛途中,******特地單獨召見了他。武昌珞珈山别墅會客室裏,******笑微微地顫抖着如刷的唇髭,囑咐黃維帶好部隊,英勇殺敵。握别之際,蔣從抽屜拿出一張6寸的大照片,當即親筆簽題“培我将軍留念”六個字。黃維本号“悟我”,蔣卻以“培我”書贈,黃維敬受照片,雖如獲至寶,小心珍藏,但又頗不得要領。他知道,校長對學生都是以字号相稱的,還聽說校長有一個小本本,記着各種人際關系,如生辰、家庭成員情況等小檔案。每接見某某時就先翻那個小本本。他相信校長不是無意錯寫,其中定有深意。對,“培我者,培養我也!”黃維頓時醍醐灌頂,大悟因緣,改号“培我”,受用終身。
下得珞珈山,又參加陳誠在武昌東廠口軍政部設的歡送便宴。說是餞行,倒不如說是聽陳誠的政治報告。陳誠本來好爲人師,又因榮膺衛戍武漢的重任,且大戰在即,便借小飲一潑胸中塊壘,猛侃抗戰決心和形勢任務。黃維等停箸恭聽,一頓飯足足吃了三個小時。
9月初黃維聽說老同學俞濟時第74軍苦戰岷山急需支援,他立即親率第11師越過王陵基第30集團軍防地,直出樟樹嶺,攔腰截殺丸山旅團,頂住了丸山的淩厲攻勢,使俞部終于在馬回嶺站住了陣腳。不兩天,老同學吳紹周——第13軍第110師師長——帶着一個年輕的大胡子上校找上門來,說想要點反坦克武器。
大胡子上校廖運周,時任第110師第328旅656團團長,龍眉虎眼,英風逼人。黃維聽說廖是黃埔五期炮科畢業的,算得個不可多得的技術人才,一本正經地面試了廖的專業指揮能力後,擺起高年級的譜兒,大大咧咧地說:“好!好同學!我看你對炮兵指揮精得很呐,幾門炮算什麽?我給一個反坦克炮連歸你指揮!”
以教書先生不滿軍閥統治黑暗而投考黃埔的黃維,是和共産黨的著名人物方志敏同車離開家鄉的。此人書卷氣重,略無城府,孤僻古闆,薄情寡恩,不大拍肩膀施小惠,爲一般軍人所惡,卻很被陳誠賞識。黃維聽廖運周說要反坦克炮打鬼子,抗日的大好事嘛,于是大慷其慨,傾囊相幫。
廖運周借來反坦克炮連第三天,就于瑞(昌)陽(新)路上立下一大功。
贛西幕阜山區,全是彎彎曲曲的“S”形山路。廖團受命在一個叫小坳的地方配合主力側擊西進的日軍第9師團。廖來到小坳,發現守軍轉進時,連小高地後面的一座彈藥庫都忘了上鎖。廖命打開一看,裏面全是迫擊炮彈,彈箱一撂一撂的,足有上萬發。“我的娘啊,這下發财了!”廖運周高興地捏着胡子下巴牙疼似地直哼哼。
随團行動的黃埔三期生、少将旅長辛少亭看到這麽多炮彈,也動了心,說:“廖團長,想不想在這裏打一仗?”
“咋不想咧!”
“可惜是迫擊炮。”辛少亭有些遺憾。
敵第9師團坦克厲害,吳紹周才爲廖團找黃維要反坦克炮的。廖團有兩個迫擊炮連,這麽多炮彈真叫老炮兵廖運周舍不得丢。“旅長,這個地形好極了,我決心就在這裏擺開炮兵陣地,”廖運周敞大嗓門,舉起拳頭,是向在場每一個官兵說的了,“給鬼子一個沉重的打擊!”
廖運周的想法是,這地方山高路窄,隻要前面的坦克被打趴了,後面的就無法通過,然後就是迫擊炮出風頭的時候了。
辛少亭一聽有理,又将第655團的一個迫擊炮連調過來,由廖指揮。
廖運周命令反坦克炮連在公路兩旁占領陣地,專打敵坦克的兩側,必須将日軍的第一二輛坦克擊毀,堵塞通路;十幾門迫擊炮依次向敵縱深占領陣地。
戰鬥的情勢果如廖運周所設計的。這天黃昏時,敵七八輛坦克耀武揚威地進入小坳,反坦克炮連一陣炮響,前頭的兩三輛坦克當即被打得冒起濃煙。
這是敵第9師團由第6旅團長丸山政男少将指揮的一支裝甲摩托化先遣部隊。聽說前部受阻,丸山命令後面的坦克及車載部隊迅速跟進。曲折的山道上一時間笛鳴嘈喧,兵車辚辚,雲推潮湧地急馳而來。當丸山的機械化塞滿小坳的時候,十幾門迫擊炮開火了。
廖運周從軍十多年,第一回領略炮兵指揮官的威風。亂炮排炮隆隆轟擊,炮手們不需瞄準,對着公路就中。從黃昏炸到皓月淩空,一氣不停地轟下去。炮管打燙了,輪流解開褲子尿尿。從來以炮火自雄的日軍,終于得到了炮火的報應。他們原想炮擊停止後發起進攻的,可這炮打得太“八格牙魯”了,四五個小時也停不下來。蜿蜿蜒蜒兩三裏的山谷,如一條碩大無朋的閃電,躺在這大山深處弧光迸爍,雷霆轟鳴……
丸山政男對前面炮火如此之強大久久地困惑不解,急令後撤。有按戰術要領趴在路邊或車下以爲萬無一失的,悉數葬身火海。
剩下的炮彈已可攜帶了,廖運周才下令停止射擊。他知道這一陣炮戰後日軍是不敢輕動的了,指示部隊下半夜放心大膽地睡一覺。第二天一早,廖運周派人統計戰果,除20餘輛坦克還有個模樣,兩三裏長的山溝裏,覆蓋了一層被炸得屍解的汽車部件,根本數不清多少輛。極講數字準确的廖運周,上報的戰績裏,也隻能含而糊之地說“炸毀汽車無數輛”。
這一仗打得有膽有識。每天都要聽日本電台廣播的何應欽,從日廣播裏聽說其裝甲部隊在瑞陽路上遭到支那軍一炮兵集團強大火力的圍擊,很是奇怪。中國軍隊最大的炮兵編制是旅,何來“集團”?待弄清真相後,給廖運周發來了熱情洋溢的嘉獎電。(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