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齊天斜着眼睛看着雲揚,暗自罵了一聲傻鳥。
你閑着無聊來找老夫聊天都行,幹嘛要去招惹女人?你不知道女人是這天底下最最不好惹、最不講理的動物嘛?而且還是沒有之一那種!
董齊天咳嗽一聲,道:“猶記當年傳說,東極天宮前任宮主大人,有友人問他給他兩個選擇, 第一,是跟他老婆講理;第二,是跟妖皇決戰。讓他任選一項。”
他慢慢的說道:“跟老婆講理,隻是動動嘴,跟妖皇決戰,卻是幾乎是必死之戰,難易懸殊。但你知道他是怎麽選的嗎?”
雲揚饒有興趣:“怎麽選的?”
董齊天道:“這位宮主大人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就選擇了與妖皇決戰!而且最後那一戰還真的就打了……”
雲揚登時一臉汗大汗瀑布汗成吉思汗。
“那位前輩, 真乃我輩楷模……”
……
這時, 場中一聲劍鳴,一聲刀嘯,同時響動!
身劍合一!人刀合一!
兩人一出手就是不約而同的施展出了壓箱底絕活!
“史無塵已經領悟了劍意,更已臻至舍劍之外别無他物的境界。”董齊天看着場中,道:“甚至距離領悟劍心級數,也已經相差不遠。”
“洛大江呢?”
“洛大江的程度也差不多!”董齊天道:“刀意全身,舍刀之外,别無所有;他雖然對刀心并沒有更多領悟,甚至沒有往那邊走,卻領悟了另一項。就是……天地萬物,無物不可爲刀!”
“這一戰,誰勝誰負,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隻有……隻要這兩人能夠持續的走下去,之後還沒有中道夭折的話……那麽,這個玄黃界勢必然會再度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劍帝刀皇!”
戰至分際, 場中兩個人已經漸漸打出了真火。
史無塵連人帶劍化作了一股蕭殺秋風, 伴随着秋雨秋霜秋露, 一刻不停的瘋狂傾瀉,滿目盡是秋風秋雨秋煞人!
戰至此刻,他的三秋劍法,已經接連不斷的施展了七八遍。
劍意越來越顯蕭瑟,越來越見秋寒。
基本每一次使用出來,都會滋生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全新感悟。
似乎随着這三秋劍法的持續施展,漸漸将這明媚的春天渲染成爲了蕭瑟的秋天!
史無塵的心境随着劍意揮灑而越來越是心情寒涼,劍光卻是愈發流暢,臉上遍布蕭瑟且興奮的肅殺之意。
而對面的洛大江,始終保持着穩紮穩打的戰略,整個人始終崇山峻嶺,難以撼動;卻又非是隻守不攻,一旦轉爲攻擊,亦如狂濤駭浪,百折不撓!
董齊天滿眼盡是關注地目睹着這一幕,忍不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雲揚問道:“怎麽了?”
董齊天淡淡道:“史無塵已經領悟到了劍中真谛,正自踏入另一個階段;然而……他現在踏足的這一個階段,卻是歧途,可望而不可即的歧途,縱然勉力登上也要積重難返,後患無窮。”
雲揚:“……?”
雲揚的眼力雖然不俗,但經驗閱曆仍舊差了董齊天十萬八千裏,是故對董齊天的評說感到不解,因爲在雲揚看來,史無塵此際已然占據主動,漸漸引導戰局向自己一邊傾斜,勝算很大,怎地看在董齊天眼内,反而是天大的糟糕?!
“單論這一戰的話,勝負已然分明。史無塵必勝無疑!”董齊天道:“因爲,他在這一戰之中,領悟了屬于他自己的劍心,這點已經毋庸置疑!”
“然而在這一戰之中,亦令對戰雙方踏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此戰之後,史無塵未來之路,劍意主旨在于摒棄了天地萬物,隻忠于劍,然後忠于九尊府,再無其他!”
“而洛大江不同,他除了忠于刀,忠于九尊府之外,還忠于自己,忠于兄弟,情意,情義,家人,家庭……還忠于他的牽絆。”
董齊天輕輕歎息。
雲揚聞言沉默了半晌,沉聲道:“你的意思我有些明白,是否史無塵現如今的劍境過于極端,縱然一時得利,遺禍深遠?而洛大江卻沒有這種擔心?”
看着場中兩人依然如火如荼的戰鬥,董齊天道:“是的,這種差異,取決于這兩個人本身,本質的差異。”
雲揚道:“真的有這麽嚴重麽,忠于劍,忠于九尊府,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吧,怎麽就積重難返,遺禍深遠了呢?!”
“好與不好,見仁見智,慧者自悟。”
董齊天微笑:“有些人有私心,有些人沒有,有些人爲理想而活,有些人爲現實而活,盡皆不過立場取舍之差,那來高下之别。”
“爲理想而活,往往不得善終;爲現實而活,卻能體味人生百态,從而達成大成。”董齊天道;“我這裏所說的現實,并非是自私。這一節你可明白?”
雲揚道:“明白。”
“史無塵,身爲劍客,本是應該誠于劍,但卻太過癡于劍,便是……偏頗,過猶不及了。”
“換句話說,他成功的走入了劍的世界之中,卻沉溺其内,無能脫身出來了,曠日持久之後,如何不積重難返,遺禍無窮。”
“真正的強者,卻須進退有據,自在圓融,這才是登峰造極的上乘佳妙之境!”
董齊天道。
雲揚喃喃道:“走入了劍道之中,卻出不來了,因劍癡迷……”
他感覺自己似乎是有些明白了,卻還有很多是不明白的。
董齊天微笑了一下,道:“你現在不明白,不見得不是好事。但若是能夠從這裏領悟到了什麽,卻是最好。”
說罷這句語義似是颠三倒四南轅北轍的話的董齊天負手而立,目光悠遠。
半晌才又緩緩地說道:“當年,我的家鄉有個風俗,每當村落裏面死了人,就要雇人去吹唢呐。我們那邊村裏有個叫做秦大爹的老人;尤其精擅這種唢呐樂器,一曲催人淚下,再奏肝腸寸斷,不管是哪一家出殡,秦大爹都是必請之人。舉凡他一到,本來隻得三分的悲涼,在他的唢呐吹奏之下,片刻就漲成了十分,鬼哭神嚎,不在話下。”
說起自己家鄉當年的往事,董齊天的臉上罕有的略有一片柔和緬懷。
悠遠的目光悠遠,似乎是又回到了當年的那個小山村,那個自己魂牽夢萦的地方。
已經數千年時光過去…自己竟已經這麽久沒有回去了啊!
他轉頭問雲揚:“你聽過出殡吹唢呐麽?”
雲揚一頭霧水,道:“聽過啊,我們玉唐帝國的風俗亦是這般,隻要家裏有點底子的,死了人出殡的時候,都請人吹唢呐送行……嗯,大抵我出身的天玄大陸風土民情盡是如此。”
董齊天欣慰的點點頭:“我曾聽聞,玄黃界往昔乃與另一位面出自同源,看來兩界修者雖然高下分明,最根本的習俗傳統還都一樣,根源如一!”
“當時我們村落裏有一個叫五更的小孩子,父母雙亡,打小便是吃百家飯長起來的。秦大爹亦是一生孤苦,臨老臨老還是個老光棍,見五更可憐,就收養了他。五更漸漸長大,可是到了十幾歲的年紀還沒有一技之長,就生出了跟秦大爹學吹唢呐爲生的打算。”
雲揚對于董齊天突然開始講故事的模式感到莫名其妙。
秦大爹?五更?
吹唢呐?出殡?
這都哪跟哪啊?
這些說道跟眼前激烈戰局,跟劍境癡迷這些修行中事能夠扯上關系嗎?!
“但是秦大爹卻不願意讓五更跟着自己學唢呐,一個勁的說,孩子,不是不教你,而是……你一旦進了我這一行,就再難回頭,我怕害了你這一生啊。”
“但五更完全不理解秦大爹的說法,學會了這門手藝傍身,可不僅僅是得了一技之長,還有十裏八鄉人人敬重,凡有事必邀約,邀約便爲座上賓。怎麽會害了我一生?有吃的,有喝的,還能賺錢,如何就不好了……”
“但秦大爹始終不教,一直到他年紀大了,漸漸吹不動唢呐了,五更還是沒有一技之長,一而再再而三的求他,說,您老年紀這般的大了,再過些時日隻怕就真的吹不動唢呐了,而我還是什麽都不會,等你老一走,我就隻能做乞丐了,難道你還不肯教我麽?看着我他日凍餓而死嗎?不止是五更,還有幾位村裏的老者也都來勸說。”
“秦大爹歎口氣,言說道,既如此,我便教你。但有一節須得言明,以後你可莫要恨我,那五更滿臉歡顔,連連應承。”
“于是秦大爹開始教五更學唢呐,五更于唢呐一道倒也有幾分天賦,更兼許多時日都跟在秦大爹身邊,耳薰目染,根基自得,很快就上了手,吹的韻調無一有差,但就是沒有那種悲戚蒼涼的感覺味道,于是秦大爹每次出去送葬,都帶着他,讓他親身體會這送葬唢呐中的蒼涼悲戚。”
“秦大爹說,吹送葬唢呐,絕不能吹出一點點的喜慶味道。喪事就要有喪事的格調韻律;你吹不出來味道,哪怕你學會了如何吹奏,也不會人請你的。”
“五更牢牢記住秦大爹的話,全心全意的跟着秦大爹學習吹唢呐,幾年之後,大家都說,五更的唢呐,吹得越來越像秦大爹了,大家都争着請他。那年秦大爹過世,五更更是吹了一整夜的唢呐,從那以後,凡是出殡,大家都請五更送行,五更就在這種氛圍中,吹唢呐,越吹越是荒涼,越吹越是心境凄涼,越吹越是心情悲慘……最終,五更一直到老,也沒有找媳婦,更加沒有子孫。”
“到他老了老了,終于恍然明白秦大爹當初所說會害了他一生這句話是個什麽意思;出殡送葬,就是悲傷,就是離别,絕望,悲涼,悲慘,而吹唢呐的,必須要有雷同的心境才能吹得出這種感覺,才能真正契合這家人的心情……唯有有此造詣,才會時常有人請。但長時間維持這樣的心境,這樣的心情,哪裏還能找得到老婆照顧得了孩子,當真是連那個心思都不會再有……整天隻會感覺人生無味,唯有悲涼滿心……”
“所以五更臨死之前,将相伴一生的唢呐埋進了地底,在他的晚年雖然也有好多年輕人都要拜師學藝,應承爲其養老送終,但是他終此一生,卻沒有收半個徒弟。”
“再之後,曾經聽過秦大爹五更送葬唢呐的村裏老人都說……自從秦大爹和五更死了,村裏死了人都沒有死了人的感覺了。”
董齊天用一中蒼涼的口氣說完,道:“現在你明白了嘛?史無塵的劍,走入了寒涼。”
雲揚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道:“我明白了。萬法歸源,萬變不離其宗,修行劍道,跟那唢呐之道,去到極處竟是同樣的道理,不将全副身心投入進去,就難以學得會,學得好;更不會大成;但一旦全身心的投入進去,收不住自己,能進不能出,便可能整個人被自己的修行知道所操控困囚,從而迷失了自己,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董齊天道:“不錯,就是這個意思,萬法歸源,源頭如一。”
“也就是說,史無塵現在已經走上了癡迷于劍,爲劍操控的歧路,現在的他,不是他在操控劍,而是劍在反制他,是這個意思嗎?”
雲揚道。
董齊天悠悠的歎口氣,道:“不錯,史無塵現在就處于……舍劍之外,别無他物的上層劍境之中。整個人世間的所有一切,他都已不放在心上,甚至連他自己本身,都不例外。唯一幸運的大抵就隻是他在這條路走的還不算太遠,他心中還有情意,還有九尊府,尚有回頭機會。”
雲揚轉過頭,再看仍自持續的戰局,注目已經逐漸占據了壓倒性上風的史無塵,默然不語。
董齊天的話仍在繼續:“若是有一天,他連這些都不顧,那可就真正徹底的人爲劍役,一招心魔反噬,便是沉淪地獄,再無回頭之路了。一旦寒涼徹心,便也再無回頭。”
“這絕非危言聳聽,因爲真到了那個時候,無論任何高人,任何強者,至多隻能将之滅殺,卻絕無可能再将他拉回來。因爲那時候的他隻是……另一個五更!”
董齊天眼含深意的看着雲揚。
…………
<這個小故事,是之前看過的,突然想了起來;然後想到了陸小鳳的朋友西門吹雪,那位到後來與葉孤城決戰之後絕情絕義的絕世劍客……
咳,今天喝了一瓶啤酒。就一小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