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冠雲要放棄治療孫繼凱能接受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這些日子孫繼凱雖然不忍看曾經身體健康,在他心中如偉人一般存在的爺爺孱弱地躺在ICU裏身上插滿管子,但至少孫冠雲還活着。
哪怕是毫無質量十分痛苦地活着,至少是活着。
孫繼凱想沖進病房裏對孫冠雲大吼質問他到底是哪裏想不開,哪裏出了問題,能活着爲什麽要放棄治療,但是他不能。
他隻能不停的打電話,打電話給爸媽,打電話給二叔二嬸,打電話給堂弟,打電話給孫冠雲的助理,讓他們快點趕到醫院來勸說孫冠雲。
除了孫正清(堂弟)沒有接到電話之外,所有人都表示自己會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
可孫繼凱左等右等,一直到孫冠雲從ICU搬到了普通病房也隻等來了王助理。另外4個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立馬就來的人仿佛被人砍了腳一般,遲遲不見人影。
孫冠雲說放棄治療就放棄治療,他拒絕任何插管,也拒絕呼吸機,在病房裏喘着粗氣,一邊咳嗽一邊用沙啞低沉的聲音把所有妄圖勸說他的人全都罵了一遍。
大發雷霆,直到病房裏隻剩下孫繼凱和王助理兩人。
“小王,去弄個輪椅過來,我要去窗邊看看。”孫冠雲道。
“好的孫總。”王助理去外面拿輪椅。
“爺爺。”孫繼凱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是想把孫冠雲快些勸回ICU。
“其他人呢?”孫冠雲問道。
孫繼凱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我爸媽還有二叔說他們現在就……”
“也是,我都要死了, 他們現在肯定很忙, 哪有功夫來看一個死人。”孫冠雲冷笑。
“不是的,是他們……可能……”孫繼凱想要辯解,可他也想不到還有什麽理由能解釋口上說着馬上就到的四人,爲何馬上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到。
王助理動作很快, 孫繼凱和孫冠雲不過說了兩句話就推着輪椅進了病房, 身後還跟着兩個護士。
兩位護士小心地把孫冠雲扶上輪椅,孫冠雲沖王助理擺擺手示意他先出去, 然後讓孫繼凱推他到窗邊, 擡頭看像漆黑的夜空。
窗邊的夜景并不好,大部分的天空都被前面的一棟高樓給擋住了, 看不見月亮也看不清星星。
大樓之上是一片漆黑, 大樓之下是燈火通明,可能是因爲太晚的緣故,路上也看不見什麽人,隻有零星的幾個路人行色匆匆。
“小凱, 今天幾号了?”孫冠雲問道。
“15号。”孫繼凱道。
“那我争取多活一會兒,活到16号再死,聽着吉利一點。”孫冠雲笑道。
“爺爺!”
“舍不得?”孫冠雲看着孫繼凱, 孫繼凱不說話。
“其實我也舍不得, 本來早就該死了,年前就該死了。那個時候我就是舍不得,我想着怎麽也得再活着跟你們過一個年, 然後就在醫院裏硬拖着。年過完了之後我又想着得再多看你們一天, 然後就一天又一天, 一直拖到了現在。”
“其實剛檢查出來的時候醫生就告訴我這病到最後會是怎樣,我當時就在想,等到我哪天真的病到動不了隻能躺在床上插管子, 我就不治了。”
“那個時候我覺得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一點,要死也該死在家裏, 要坐着死。不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半死不活的拖着,最後拖到拖不下去了再去死。”
說着孫冠雲歎了口氣, 就連歎息聲也十分粗重。
“結果還是這樣了,我原以爲我不怕死,可其實我怕得要死。”孫冠雲擡頭看了一眼連星星都看不見的夜空,感歎道, “怎麽可能會有人不怕死呢?哪怕躺在床上說不了話,嘴巴張着插管子, 每天睜眼閉眼看見的隻有白色的天花闆和白色的牆, 我也想活着呀。”
“小凱呀,聚寶樓的生意最近是不是不太好?”孫冠雲問道。
孫繼凱遲疑了一會兒, 道:“是有點……低迷。”
何止是不太好,簡直是差到了曆史低谷。孫家因爲孫冠雲祝願兩兄弟内鬥聚寶樓管理混亂, 人心不齊,大堂和後廚都是一團糟。無論是服務還是菜品都不及格,新客差評不斷老客也不願再光臨,營業額一天比一天低。
孫繼凱這段時間醫院酒樓兩頭跑, 愁得頭發一把一把的往下掉。
孫繼凱原以爲孫冠雲會追問這個問題,正在心裏打腹稿想糊弄過去, 沒想到孫冠雲不提了, 開始關心起江衛國的身體狀況。
“應該挺好的, 年前江楓還在朋友圈裏發了他爺爺的體檢報告, 我看最後的結果寫的是一切正常沒有問題。”孫繼凱道。
“他倒是身體健康沒災沒病的, 命好”孫冠雲咳了兩聲,“原先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他。”
孫繼凱一愣。
“我應該和你說過,江楓他爺爺名義上是我的師弟。”孫冠雲道。
“您是說過,江楓他爺爺原先好像是太爺爺的記名弟子。”孫繼凱點頭。
“你就不好奇嗎?你太爺爺那麽多親傳弟子,記名弟子更是數不勝數,爲何其他人我都沒聯系,唯獨和江衛國那老東西這麽多年一直有聯系。”孫冠雲道,不等孫繼凱有所反應便自顧自地往下說。
“你太爺爺是真正的大師,那時候還沒有八大菜系隻有四大菜系,你太爺爺是當之無愧的粵菜第一人。FJ和兩廣一帶富庶,聚寶樓客似雲來,多少廚師做夢都想拜入你太爺爺的門下當親傳弟子。唯獨江衛國那家夥, 你太爺爺想收他做親傳弟子他非不肯,說自己已經有師傅了, 不能再拜其他師傅,隻肯做記名弟子。”
“不過也是,你太爺爺再厲害又怎麽能比得上他親爹,就算他親爹已經死了,那也是一座讓人無法攀越的高峰。那可是江承德啊,我們這一代學廚的有誰會不知道江承德啊。”
“江承德?”孫繼凱有些迷茫,輕聲念着這個名字,覺得好像有點熟悉但又沒什麽印象。
“江衛國這個老東西,年輕的時候性子古怪脾氣又倔,天賦也就那樣和我半斤八兩,偏偏傲得不得了。在鄉下地方當國營飯店的廚師,還成天做着有朝一日回北平把泰豐樓買回來的美夢。那時候我最讨厭的就是他這一點,覺得他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哪能想到他臨到老了運氣倒變好了,泰豐樓自己送上門了。”
“原先我瞧不起他,現在該反過來換他瞧不起我了。我年輕的時候心裏憋了一股氣,天天琢磨八寶栗香鴿甚至沒時間關心你爸和你二叔,等我要死了他們都沒時間來看我也是我活該。”
“等下我要是死了記得第一個打電話告訴他,然後再打電話告訴你小師叔祖孫茂才,求他回來,回聚寶樓幫幫你,他會同意的。”孫冠雲有氣無力地道,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急促。
“聯系方式在王助理那裏讓他給你,不管開出什麽條件,隻要不把聚寶樓讓給他,什麽條件你都答應,一定要請他從港城回來。聚寶樓在我手上這麽多年,一開始我還想着再接再厲再創輝煌,讓聚寶樓不光是FJ第一酒樓,讓它成爲南方第一酒樓,全國第一酒樓,結果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是不行喽,你爸也是個不成氣的糊塗蛋,你二叔就更别說了。遺囑我早就立好了,酒樓肯定是要留給你的,爲了公平起見我把大多數錢都給你二叔了。你是個好孩子,隻可惜早些年浪費了太多時間,想要重振聚寶樓現在隻能靠孫茂才。”
“這些年我爲了臉面一直沒聯系他,但他是你太爺爺的關門弟子更是你太爺爺的幹兒子,從小就長在聚寶樓,隻要你真心求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話音剛落,孫冠雲就開始猛烈的咳嗽,随即開始大喘氣,上氣不接下氣,呼吸困難。
“爺爺,您去床上躺着吧,我讓醫生過來給您上呼吸機。”孫繼凱說着就要把輪椅往病床邊推。
“不去!”孫冠雲大聲道,一把抓住孫繼凱要推輪椅的手,抓得緊緊的。
“不要叫醫生,今天晚上景色這麽漂亮現在死了也不虧,我要死也要坐着看着外面死。”孫冠雲固執地道。
“該死的時候就得死,該認命的時候也得認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拖着沒有意義。”
“那種活法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别?說不了話也動不了,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說說話,還能看看外面。你看,外邊的燈多漂亮,多閃,要是能看見月亮就好了。”
“那我推您去下面看月亮。”孫繼凱已經要抑制不住自己眼眶裏的淚水了。
“不用了,估計推下去也看不見了,現在幾點了?”孫冠雲問道。
孫繼凱看了一眼手表,哽咽道:“11點57分。”
孫冠雲笑了笑:“那我就再多活幾分鍾,抓緊時間多說兩句話。”
“小凱呀,你堂弟是個好孩子就是身體不好,就算以後你二叔做了再過分的事情也不要和你堂弟生分了,你們始終都是兄弟。”
“你爸要是問你我給他留了什麽話,你就告訴他,讓他把眼睛擦亮點,别整天唯唯諾諾的,像個男人一點。”
“告訴你二叔,要是他心裏還有我這個爸,就别做那些對不起我對不起你爸的事。”
“告訴孫茂才,我後悔了,其實當初把聚寶樓交給他也挺好的,他上了我們孫家的族譜也是我們孫家的人,都是自家人給誰不是給呢?”
“我就是嫉妒他,嫉妒他的天賦,嫉妒得要死才會借着那個可笑的比賽借題發揮。”
“小凱。”孫冠雲的呼吸聲已經大過了說話聲,“幾點了。”
“過零點了。”
“你以後可别像爺爺我這樣,臨到死了發現有一大堆後悔的事情來不及補救。做你想做的事情,活得高興一點。”
“要是能守好聚寶樓就更好了。”
“我想坐着死。”
“爺爺。”孫繼凱能感受到眼淚滴在了手背上,卻感受不到眼淚從臉上滑過。
仿佛臉頰已經失去了知覺,無比麻木。
呼吸聲停了。
3月16日零點零七分,孫冠雲去世,享年75歲。
雖然仍有很多遺憾,但他完成了自己的最後一個願望。
坐着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