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來，你先吃面，這面是我做的，高湯是建康吊的。”江建國将江衛明面前的面又往他跟前推了一點，殷勤地道。
人生有三面，即“洗三面”、“長壽面”、“接三面”，洗三面是在孩童降生三日後的洗三禮上吃，接三面面是在老人離世三天時的喪宴上吃。這兩種面一種象征新生，一種象征死亡，唯有長壽面是在生日時吃，以祈求長命百歲。
吃長壽命理論上是不能咬斷的，需要一口将面條吃完，所以長壽面通常隻有小小一碗，就是方便老人一口将其吃完。但按江家的做法，長壽面就要做的越長越好，面越長歲數也就越長，吃的時候意思意思一口多塞一些，少吃兩口就行。
江衛明就這樣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慢拿起筷子在面碗裏找到了面的源頭，然後從源頭開始嗦面，就像平日裏大家嗦粉那樣。一點一點，一口一口，面碗裏的面條如鬥折蛇行的蜿蜒小路一般，漸漸全部入了江衛明的口中。
“啪啪啪！”一位江楓叫不出名字的服務員小姐姐居然激動的鼓起了掌, 就像是見證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樣, 臉上寫滿了興奮與激動。
等到她拍完手才發現自己剛才的行迹有多古怪，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小聲道：“我，我這是第1次見别人吃長壽面，有點激動。”
衆人報以善意地哄堂大笑, 然後雷鳴般的掌聲如潮水般響起。
江衛明一口氣下了一碗面, 因爲吃的太快又有些急的緣故居然有些被噎着，坐在位子上緩了緩才開口道：“你們都别站着了, 坐下吧, 我聞着這火鍋味兒都餓了。”
“三爺爺，我們還要等你吹蠟燭切蛋糕呢, 怎麽能坐下呢。”江然道。
“對啊, 江師傅，蛋糕還沒切呢。”衆人齊聲附和道。
江衛明失笑：“瞧我這記性，都忘了過生日是要吃蛋糕的，來來來咱們切蛋糕, 诶，怎麽有兩個蛋糕？”
“這個蛋糕是章光航特意爲您做的，旁邊那個沒有拆包裝盒子蛋糕我也不知道是誰定的外賣蛋糕, 留了我的電話号碼。”江楓解釋道。
大家把江衛明面前的菜往旁邊挪了挪, 空出了能放下兩個蛋糕的位置，章光航把他做的法式生日蛋糕端到江衛明面前，江楓動手拆蛋糕的包裝盒。
包裝盒裏面是一個壽桃蛋糕, 巨大的壽桃蛋糕一面寫着一個大大的壽字, 另一邊面99的阿拉伯數字, 壽桃的正前方還有一個奶油做的慈眉善目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愛的祝壽老人。
這個蛋糕絕對價格不菲，起碼是4位數往上走。
江楓小心的将蛋糕從包裝盒裏挪出來，以免發生有剮蹭毀壞整個壽桃的形象, 當蛋糕完全脫離包裝盒的時候，放在最裏面的卡片也随之掉了出來。
江楓拿起卡片, 上面隻有簡單的六個字。
父親：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後面接的甚至是句号而不是感歎号。
很顯然, 這個蛋糕是江永定的。
他一直都記得江衛明的陰曆生日，雖然專程從魔都趕過來, 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短信，但是他卻專門爲江衛明訂了一個蛋糕，還讓蛋糕店的員工寫了一張卡片。
他們父子之間别扭且複雜的關系, 恐怕也隻有他們父子二人才能理解和适應了。
江楓把卡片遞給了江衛明，江衛明接過卡片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 看了一遍又一遍，盯着卡片仿佛能把它看穿看出花來。
“好……”江衛明喃喃道, 笑意從眼底一直溢到了嘴角，“咱們切蛋糕吧, 先切這個壽桃的。”
“三爺爺，要不要先許願？”江守丞有些不明所以，不明白爲什麽江衛明在看了卡片之後就變得如此高興。
江衛明臉上總是帶着笑，永遠都是一個慈祥和善的老人, 但隻要和他接觸久了就能很輕易地區分他那些笑容的區别。
江衛明大多數時候的笑容都是習慣性笑容，其餘的笑大緻可以分爲欣慰式笑容和無奈式笑容兩種, 而他現在臉上挂着笑, 卻是很明顯的代表他此時欣喜若狂的笑容。
他很高興,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不用許願了, 我的願望已經都達成了。”江衛明到, 接過江楓遞給他的塑料刀，将面前的壽桃蛋糕一切爲二。
江衛明切好了蛋糕，每個蛋糕都隻嘗了一小口，就被後廚的衆位廚師如同後宮嫔妃争寵一樣邀請皇帝江衛明來嘗一嘗自己做的菜。
其中以正宮姜衛生最爲殷勤，湯都給江衛明舀好了，如果不是此時湯已經不燙了不需要吹，估計姜衛生都能端着碗拿勺子一邊攪動一邊緩緩吹氣。
“三伯，快嘗嘗我做的宮保雞丁，這次做的不是甜口的，做的是辣口的！”
“江師傅，來嘗嘗我這道菜！”
“江師傅，我這道……”
“師父，我今天做的……”
江衛明雨露均沾, 依照菜在他面前擺放的先後順序依次品嘗, 每嘗完一道就要笑着誇贊制作者最近有哪些進步，然後再笑着催他們快些去吃飯。
江衛明最後嘗的是江楓的蘊雞，沒辦法, 誰叫江楓來得晚蘊雞隻能擺在最後面。
江衛明将筷子伸向蘊雞，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嗝。
他先是吃了一碗長壽面，又在姜衛生殷切的目光中将一整碗怪味湯全部喝下，之後又嘗了這麽多菜。雖然每道菜都隻吃了一兩口，但架不住基數大，江衛明年邁的胃已經飽了。
蘊雞已經有些微涼了，口味也大不如前。
江衛明咬下一塊雞肉，還沒來得及多咀嚼幾下，就被如潮水一般的記憶包圍。
他想起來年少時和父親以及其餘6個兄弟在泰豐樓的時光，那次好像是大哥的婚宴，他們兄弟幾個都喝得醉醺醺的，就連父親和小姑都喝醉了，唯有六弟和七弟因爲年紀小不能喝酒，隻能眼巴巴的在旁邊看着。
江衛明知道自己已經差不多飽了，卻忍不住又夾了一塊蘊雞，一口咬下。
他又想起來了，他這次想起來的是小姑在出嫁前與他們一起吃了最後一餐年夜飯。原本是熱熱鬧鬧的，吃着吃着小姑突然抱着他們幾個兄弟開始哭，曾經那些早已在他記憶中模糊不清的面孔，此時卻變得分外清晰，就連他以爲自己早已遺忘了家中的場景，都原原本本的想了起來。
江衛明又夾了一小塊蘊雞。
他想起大兒子出生那天他心中的喜悅，他和他妻子說以後他要好好培養這個孩子，讓他接他的班，跟他一樣當個廚子，一定要讓他兒子青出于藍。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接到江楓電話時，從他口中聽到江衛國三個字時的震驚與欣喜若狂。
他想到了和小弟見面時的狂喜，不真實，甚至有些虛幻的感覺。
他想到了今年過年時和小弟一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歡欣與喜悅。
江衛明陷入了回憶，也沉迷于回憶，甚至忘記點評江楓今天所做的蘊雞。
江楓見江衛明出神的樣子，說了句：“三爺爺，我先過去吃飯了。”便離開了，讓江衛明獨自一人回味和家人一起溫馨相處的時光。
等到江衛明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蓦然回首他才發現，他人生中那些讓他感到溫暖的片段，居然都是由還在北平時的少年時光，與妻子相識結婚生子後的短短數載，以及江楓尋得他的這半年構成的。
他的人生和小弟比起來還真是失敗啊。
江衛明隻能苦笑，轉頭朝他那些吵吵鬧鬧的子孫看去，就看見江楓笑得一臉牽強地伸碗接過吳敏琪遞給他的麻辣鍋裏涮出來的鴨腸。
江衛明原先以爲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父母兄弟妻子全都相繼離世，隻有他一個人苟活于世，沒有兒女的陪伴，沒有親人，一個人孤獨的在鄉下的老房子裏陪着妻子的遺像靜靜等死，或者哪天真的活到不想活了，就自己了卻自己的生命。
沒想到啊，自己臨到頭了還有還能有這樣一份際遇。
江衛明看着江楓，眼裏是止不住的笑意。
得此侄孫，不枉此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