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都像是生了腐朽一般,毫無半點生氣。就連太後最喜愛的牡丹花,也是萎靡地栖在花壇裏,仿佛是美人受了重創,恹恹地擡不起頭來,再也不見往日的錦繡風華。
海蘭飛快地跑在甬道上,發髻跑得七零八落,一支金簪顫巍巍挂在發絲上,幾乎就要掉落下來。
她摘下金簪,将它裝進了袖子裏,這是趙太妃将自己僅有的一支金簪賞了她,定是丢不得的。
她一路快步跑着,早已經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隻想着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跑過重重的紅牆高瓦,跑過蒼翠的園中小道,跑過逼仄陰暗的冷宮,海蘭終于跑進一間破舊不堪的屋舍。
一個女人腳上束縛着鐵鏈,此刻正優雅從容地坐在一張木椅上喝着清水,原是從井中打上來的水,隻稍稍烹煮罷了。
然而她卻像是再喝瓊漿玉露一般,每一個動作仿佛都極盡享受。
誰也無法想象,這個看似高貴從容的女子,竟已在這連冷宮都不如的地方生活了十餘載。
是的,十餘載。
這十幾年的時間裏,她受盡冷眼,受盡苛刻,卻依舊保持着那份從容優雅。不爲别的,她隻想告訴當今的邵太後邵敏茹,她活得很好,即便是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她也能愉快地活着。
然而,從今以後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海蘭跌跌撞撞地進了屋子,一個踉跄跪倒在趙太妃腳邊:“娘娘,娘娘快離開這裏吧。”
她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笑着說道:“瞧你滿頭大汗的,也不怕吹了風着涼,快起來歇一歇。”
海蘭聽了,不由眼眶一紅,叩首道:“求求娘娘了,快離開這裏吧。這巷子後頭有個……有個……洞,娘娘隻需逃出去,到了宮外頭,總是有個安身立命之所的。”
“我爲什麽要離開這裏?”她像是沒有聽懂一般。
海蘭哽咽道:“奴婢剛才想去禦膳房爲娘娘要些姜來去寒氣,無意間聽到太後身邊的小雲子對禦膳房的管事說,娘娘明日就要被砍頭了,今日先吃上一頓好的。”
趙太妃唇角帶笑,像是聽了一個極好聽的笑話,喝了一口茶道:“我要被砍頭了?邵敏茹現今當真是連半粒沙子都容不得了。”
海蘭“砰砰”地磕着響頭,告求着趙太妃趕緊離開。
她将海蘭扶起來,整了整她垂亂的發髻,說道:“趕緊走吧!”
趙太妃要被砍頭了!這個消息像是長了腳一般,以驚人的在宮中上下傳開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宮裏就像是炸開了鍋一般,宮人們都難以置信。
一個在西苑瓦屋裏住了十餘年的女人,一個連自己的小院都不曾踏出過一步的女人,這十餘年來仿佛是銷聲匿迹一般的女人,太後娘娘依舊不肯放過嗎?
聽說是因爲晉王羅恒陽舉兵謀反了,但宮人們心知肚明,晉王所在的封地苦不堪言,形同流放,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又何來的力氣同他舉兵謀反,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行刑的旨意是一個時辰前送到西苑的冷宮裏的,這一日正是安平元年三月十八,這一道聖旨是大雍朝第五代皇帝羅淳陽親自拟寫的。
大内總管太監葉不凡前去宣旨的時候,太妃趙郡然正立在院子裏修剪一株杜鵑花。
彼時竟破天荒露了一絲陽光,且陽光正好,像是在表達着對這位美人的不舍。暖陽落在她白如凝脂的側臉上,仿佛是撒了一層淡淡的蜜。
她手裏握了一把生了鏽的剪子,小心翼翼地剪着花枝上的枯葉,舉手投足間滿是淡然恬靜,仿佛是久居山野的仙子,不沾半點世俗氣。
葉不凡記得,先皇在世時曾贊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甯不知傾國與傾城,當屬趙郡然。
趙太妃曾是先皇最寵愛的妃子,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爲宮中人豔羨。隻是那份恩寵不過十年,便被當今太後親手毀滅了。
葉不凡跨進院子,也不行禮,隻是用憐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說道:“罪婦趙氏聽旨。”
趙郡然恍若未聞,又轉身走到對面的迎春花圃前,提了一把小水壺,慢條斯理地給迎春花澆水。
葉不凡跟上前去,歎息了一聲,提高了音量再次道:“罪婦趙氏聽旨!”
“本宮沒有耳聾,葉公公隻管念便是了。”她漫不經心地說着。
她分明是知曉旨意的,一刻鍾前就有宮人來報信,然而她臉上竟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
葉不凡張了張嘴,本想讓她跪着聽旨,轉而想着她連生死都淡漠了,又豈會忌憚太後呢。想到這裏,他展開聖旨朗朗道:“晉王羅恒陽私造兵甲,集将士于封地,意圖謀反……特将晉王貶爲庶民,賜鸩酒一杯……太妃趙氏教子無方,縱容晉王謀反,故殺無赦!”
葉不凡念完聖旨,擡起頭看了看她的神色。
隻見她眉目平靜,唇角帶着微微的笑意,她低頭侍弄着花圃裏的月季,依舊沒有隻言片語。葉不凡再次看了看她的臉頰,卻悄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右側臉頰上正卧着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宛若一條黑黢黢的蟲子,橫在臉上,毀了她原本驚若天人的美貌。
聽說當年趙郡然被太後迫害,爲了活命,她不得不自毀容貌,斷了恩寵。葉不凡并不曾親眼見過她之後的模樣,如今乍然見到這般模樣,一時有些惶恐。
她在冷宮裏躲了十餘年,原來到頭來終究是逃不過一死的。
太後當年那樣愛着先皇,又怎會容忍另一個女人與她分享恩寵呢,更何況是一個家世才華都與她有着雲泥之别的女人。
葉不凡暗自搖了搖頭,将聖旨塞入趙郡然手中,說道:“娘娘……你今日好生歇息吧,明日午時,會有人帶你上路的。”
趙郡然未看那聖旨一眼,而是拾起那把生了鏽的剪子,将那道明黃色的聖旨剪了個粉碎。
呵……好一個太後娘娘!枉我将你當做最好的姐妹,你卻毀我容貌,斷我恩寵。如今先皇已逝,你卻依舊不肯放過我與恒陽。
什麽意圖謀反?不過是害怕羅淳陽的江山不穩罷了!
趙郡然看着明黃色的碎片被風吹響半空中,心中湧起一絲濃濃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