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批鬥大會我沒去,人群高喊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師父和杜大爺胸前挂着一個木牌牌,一言不發。最後被帶到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他們鬥了一輩子妖魔鬼怪,到底沒鬥過生活在這個世間的人!那個時代,把他們淹沒了。
有人說過,那個時代像一個大熔爐,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是熔煉出來的最複雜的鋼。
六五年,師父和杜大爺帶着我,離了家,不顧我的哭鬧,坐了很久的綠皮火車帶我來到了——北京。
那兩年,好多人自殺了。
師父是個有能耐的人,連帶着我的戶口也轉到了北京,在一所初中上初二。
師父和杜大爺不知去向,整個北京,整個四合院裏,隻剩下兩個半大的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叫馬志堅,我叫他馬子。他比我大一歲,初三,是杜大爺的徒弟。
四合院裏的東西早已經被抄的幹幹淨淨。被帶走前,師父給我留了那個小棺材和這些年強灌硬塞在我腦子裏的東西,師父歎氣的說,才三成。杜大爺給馬子留了那三枚銅錢和一本我看不懂的書。
那時候學校裏早已經不上課了,我和馬子靠着師父托人每月寄來的五十塊錢度日子。
去年十二月的時候,那個偉人講““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一場轟轟烈烈的插隊開始了。在當時,年輕人有兩個選擇,“下鄉插隊,到偏遠山村去!或者當兵。”
我和馬子這樣的孩子,政審那一關是絕計過不了的。别人家的孩子,革委會的大媽一天三回的登門勸,登門說。可是我和馬子,沒人招理。我們是逃不掉的。
馬子那年初三,算是北京老三屆。剛過了年,就有人對我們說,收拾東西,準備走了。
我才初二,其實是可以晚一年的。不過,自知逃不掉,馬子又要走了,我很自覺的也報了名。
那報名處的主任滿臉開花的道,“成成成,這孩子思想覺悟高!”
我和馬子隻有一個要求,就是把我們分到一塊。那人連說沒問題。
沒想到的是,我們這邊剛落聲,那邊就響起一聲,“哥們也要跟你們一塊!”
我和馬子回過頭,嘿,不是黃标還能是誰。這黃标是軍區大院的孩子,根正苗紅,正宗的紅三代。他父親是中将,可惜,因爲一個曆史問題,被組織帶走審查了。至今還沒放出來。
黃标和馬子是一屆的,這個軍區大院的孩子,偏偏跟我們哥倆玩得好,對脾氣。
見我們看他,黃标抄着兜,胸前快着的軍綠包包一晃一晃的,“怎麽,哥倆不歡迎!”
“哈哈,當然歡迎,咱們一塊到國家需要我們的地方去!哥幾個,走着!”
晚上,三個沒有親人的十二三歲的孩子,都喝得斷片了。
我們這樣的人,說不清,有人去了陝北那窮疙瘩,有人去了淮北開荒種糧,有人去了黑龍江,還有的去開發海南去了。
我們三個被分到了東北一個叫做龔牛屯的地方。那疙瘩是個什麽地方?鬼知道。
二月二龍擡頭,本該是剪頭吃炒豆子的日子,可是我和馬子還有黃标三個人背着被褥,一大早就被塞進了綠皮火車。
火車前面,大人摟着孩子哭,眼淚一把抹一把,可是我們仨,隻能幹瞪眼,誰摟誰去?
黃标這人可能是在軍區大院裏養成的脾氣,隔着車窗喊,“嚷什麽啊,嚷什麽啊!北京爺們天不怕地不怕,背着行李闖天下!哭得娘們似的丢不丢人!”
被他這一嗓子一喊,還别說,那哭聲還真就小了起來。有人挂着淚珠子豪情萬狀的道,“哥們說的對,怕什麽!上車!”
“對,上車!上車!”男男女女的聲音,在整個車站此起彼伏。
縱然不知道去何方,走着就是了。
火車上的人有大有小,大的十七八歲,那是高中老三屆,小的,呵,怕是比我小的真沒幾個了。
半個小時,火車吹着笛,發動了。車廂裏擠得能把人擠出糞。我和馬子還有黃标各自拉着各自的手,生怕被擠散了。
到夜晚的時候,就有人開始下車了,車廂裏才顯得寬敞了點。
一天的折騰,都有些餓了,我從背包裏掏出三個燒餅,一人遞了一個。三人啃着燒餅,看着窗外,誰也不說一句話。
“老七!”馬子揪着燒餅一點一點的往嘴裏喂,臉上那顆黑痣在月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嗯!”我擡頭看看他。
“沒事!”他沖我笑笑。
“哥幾個,你說,咱們去了還能回來不!北京的大好生活等着爺們呢!”黃标揪着軍用水壺灌了一口水遞給我倆。
“大好生活也得等你爸那曆史問題解決才行!”我學不來他那一口京片子,帶着我的河南口音。
“唉!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呐!可憐我這大少爺從此以後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紮根農村了!”黃标長歎了口氣,又有些擔心的說,“聽說這下鄉的人都吃不飽,咱哥三,可一個賽一個能吃!”
得,這小子在擔心這。
哐當當,火車又停了,又下去了一群人。車裏好得有地方坐了,三個人緊緊地靠在一塊,睡着了。(未完待續)